男人背過身不說話。
林休原知道他這是在鬨脾氣,哄哄就好,笑著從後麵纏繞著抱住他,來回叫著師兄,特磨人。
在淩晨一次淋漓酣暢之後,男人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鬆了口。
這一年的晚秋,十九歲的林休原終於下山。那天不算是個好天氣,烏雲黑壓壓地蓋住半邊天,電閃雷鳴,千萬飛蟲如黑煙直上,卻又繞開背著劍的青年四散飛走。
怕師兄親眼看著自己離開會改變主意,林休原當時就沒讓師兄送自己,可往下走了一段後,卻先忍不住回頭,希望能看一看師兄。
那時他什麼都沒看到。
時空之外,旁觀著這一切的另一個林休原,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隱蔽在樹後的師兄。
青年走遠一截,師兄便跟上去一截,直到對方徹底離開峨山的界限。
他鼻頭一酸,儘管知道自己此時做什麼都是徒勞,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往下跑,想追上那時十九歲的自己,讓他往後再仔細看看,看看師兄,不要下山去,更不要相信師父……
可他追不上,怎麼都追不上去。
過去的事永遠無法改變,他隻能像個旁觀者看著這一切重演。
比如,這就是他們的最後一麵了。
比如,次年初春,他會在鎮壓皇城邪祟時,被以施援名義前來的師父驅使靈蟒偷襲背部。
最初逃過了那致命一擊,隻是他那時除祟花費了巨大精力,沒了什麼氣力,筋疲力儘地拔出劍,問師父為什麼這樣。
師父說:“宗門的掌事還可以再找,可祁玦卻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你會毀了他!”
師父說:“為師從未反對你有道侶,但那個人絕對不能是祁玦,你明白嗎?”
師父說:“休原,你成全道宗吧。”
他不願意,他憑什麼成全?他恨師父,恨道宗,可竭儘全力,最後還是敵不過師父,死於對方的靈蟒口中。
萬物死後還有新的輪回,可凡被那靈蟒吞吃的生靈,卻會在一年內連帶魂魄也被吞噬消化,到時候就是徹徹底底地離開人塵世。
師父特意帶那靈蟒來,就是為了讓他完完全全地消失,再也不留任何痕跡。
峨山狂風大作,林休原淚流不止地往前,他追不上那一世十九歲的自己,隻能看著那道身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煙霧裡,煙霧滾滾而來,轉瞬將他圍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等他艱難撥開煙霧,眼前已經不再是峨山了。
那是仙氣縹緲的天山之巔。
他此時就站在崖邊,身側不遠處,是正在用劍於石碑上刻字的祁玦。
男人渾身都纏繞著一股化不開的寒氣,劍鋒上有著源源不斷侵染的血,血是從握劍的一隻手裡流出來的。
祁玦刻完字後才收回劍,手中的血也慢慢止了。
石碑原本的字跡被磨去,代替的是幾行血淋淋的新字:
近日我尋你至天山,師父阻我,我將師父重傷,他好奇怪,說我不能見你,可我想見。
師弟,你勿忘我。
最下麵留的時間,是林休原下山的半年後。
那時,他早已經死了。
當年下山時,林休原曾經對師兄說過,辦完事他會趁機去天山一趟,那裡風景不比峨山差,還有不少靈物,師兄不能離開峨山,他就畫下來帶回去,他畫技尚可,還給師兄畫過像。屆時師兄看了他筆下的天山,那他們就算是一起去過了,以後還有師兄可能會喜歡的美景,他就去了再畫好帶回來給師兄看……他準備和師兄永遠待在鬼林,哪裡都不去了。
如今祁玦能找到天山,便說明他已經將林休原其餘可能出現的地方全部找了一遍。
林休原想過自己死後師父會對師兄編造自己的死因,可他沒想到對方連他死的這件事也要瞞著。
前世和師兄在一起後,他其實偷偷查過關於師兄不能離開峨山的緣由。
天生的禦邪體質,資質甚高,在兩歲時跟著一個修士隨便比了個手訣,卻將被邪祟殺後附體的男人撕成了幾塊,當時幾乎嚇壞了整個鎮子的人。那些人也不懂這世上有什麼邪祟鬼怪,隻覺得他殺了人,還用極其殘忍的手法殺人,準是什麼邪胎轉世,此番一想便更是懼怕不已,最後索性將二歲多的孩子扔到了山上……
那座山離峨山很近,年幼的祁玦踉踉蹌蹌跑到了峨山的鬼林附近,很快被裡麵成群結隊的邪祟吸引,從此就住在了“熱熱鬨鬨”還沒趕他的鬼林裡,無聊就跟那些邪祟玩,餓了或不開心了。就殺了那些邪物。
他五歲的時候,才被玄虛道宗的掌事發現。
那也就是他們的師父。
師父第一眼就看透了他那幾乎登峰造極到恐怖的禦邪天分,那時道宗沒落,人才稀少,彆說什麼飛升的仙人,數百年連個名動一方的修士都沒有,出去治邪祟時相信尊敬的普通人都不多……祁玦的出現讓他當時激動不已。可誰知一靠近,對方便對他下殺手……之後不管做出如何友善的一麵,還是沒用,幾次險些被重傷,後來他耐心走長線,通過兩年的堅持努力,才終於讓那孩子對他放下戒心,甚至被他忽悠著入了宗門……
少年強大歸強大,心性卻比一般孩子還要天真,隨便一忽悠就毫不在意地跟著起了血誓,因為老頭說拜師都要這麼做,峨山是玄虛道宗的,拜師後他才可以隨意待在峨山和鬼林裡,拜師後他和宗門的其餘人肯定不去再煩他了……
血誓是永遠不能離開峨山,否則就要付出短命的代價。
這時山頂一陣風雪呼嘯而來,林休原頓時像片紙,被吹得搖搖欲墜,等那風雪停了,眼前的光景驟然又變了。
是峨山宗門。
那時祁玦已經將師弟可能去的每一個地方全上天入地找了個遍,依舊沒找到師弟,他氣勢洶洶回峨山,急切要逼問那群人師弟在哪兒,卻在經過師父馴養靈獸的暗室前,嗅到一絲師弟的味道。
他狂喜地衝進去……
師父的靈獸死了,被祁玦活生生撕了個粉碎,隻剩一顆還沾染著一點魂絲的蛇心。
那天中午,宗門上下開始地動山搖,轟隆隆地巨響不斷,比暴雷還要驚人。
弟子們循聲成群趕去,開門卻看到那位向來倨傲乖戾的祁玦師兄,捧著纏繞著一縷魂絲的蛇心,崩潰大哭。
趕來的白須老者一瞧,麵色巨變,剛上前試圖解釋,轉眼卻被一劍穿心。
死透了,死後還被擰掉了腦袋……
宗門的掌事就那麼死了。
眾弟子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他們印象中,祁玦既然拜了師,身為弟子自然是被師父壓製的,更彆說前段時間還衝破了血誓,身體勢必有所影響,無論如何,師父不可能是如此隨隨便便就被他殺了的。
在場的弟子們甚至以為那隻是一個假象,他們等著下一刻師父能完好無缺地站起來,扭轉局勢,把師兄徹底關回鬼林。
可是沒有。
師父的腦袋滾落在地上,眼睛猙獰地瞪著師兄的方向。
好像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會這麼死了。
大師兄瘋了,是真的瘋了,滿身是血地提劍過來,殺氣四溢,要將他們全部殺死。
在峨山待了這麼久,眾人怎會不知道他們與這位師兄之間的恐怖差距。
師兄想殺他們,他們一個都跑不了的。
一個經常為師父做事的胖弟子情急下念了師弟的名字,上前苦苦求情,一五一十將師父殺害師弟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他抖抖索索說:“這些都是師父回來後告訴我的……祁玦師兄,縱然師父有錯,可他也是為了宗門,為了你……”
胖弟子的脖子瞬間被一隻猙獰的長手狠狠提起來。
男人手臂上血管陣陣突起,將他越勒越高,胖弟子用力往上翻著白眼,快要窒息了。
剩下的弟子見此驚駭至極,齊齊跪下,哭喊著求他放過同門,除了祈求,他們再也做不了彆的事了。
男人仿若未聞,他滿臉淚痕,木木地看著手上那將死的人。
空曠悶熱的室內,一陣清脆的腳步聲突然靠近,穿著白色道袍的小男孩忍著害怕哭著仰頭求他:“師兄,求你不要殺師兄……”
孩子的哭聲是稚嫩的,卻極其穿透力。
祁玦幽幽低下頭去。
那男孩身邊的弟子們似乎害怕他會殺了這孩子,全部圍著上前跪下,求他放手。
祁玦的目光卻隻落在那男孩的頭上。
他在這一刻,忽然想到了第一次遇到師弟那天。
是半夜,師弟坐在山頭上哭,吵到他了,殺氣騰騰地過去,卻見男孩哭著哭著自己先呆呆睡著了,好像還做了噩夢,癟著嘴說:“我不要師兄……”
他那時也僅僅八歲,看著眼前說著夢話的小白蘿卜,想打又覺得沒意思,莫名不爽快。
“我也不要師弟。”他有樣學樣地睨著他,然後臭著臉把人背起來,扔到離他鬼林遠遠的地方……
暗室中,男孩啜泣聲不止,哭得肩膀都在抖。
“師兄不要這樣……”
“師兄,求求你了……”
“師兄,休原師兄不是他殺的,你不要殺他……”
“……”
“嘭”一聲。
被高舉著勒起的胖弟子忽地重重摔到在地上。
那群人微愣一下,連忙圍上去,看人還在大口呼吸,剛要鬆口氣,卻又見那邊一身血的白衣男人竟提劍又過來了。
眾人驚恐後退:“師、師兄……”
他行屍一樣走過去,對著門的方向,在光亮中將蛇心上的魂絲剝離,輕輕籠在手心:“不準叫我師兄,我隻有小原一個師弟。”
原來,師弟也有了自己的師弟,所以他唯一的師弟,也會是彆人的師兄。
師弟說,他會痛,彆人也會痛。
這一年,祁玦二十二歲。
道宗極負盛名、前途無限卻心性殘忍的天才首徒,在這一天,方真正入世。
又在後來的漫漫長生中,歸於芸芸眾生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二更合一!!!欠的加更終於都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