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後的第二天,盛言楚在康夫子的好友家見到了陸漣。
病懨懨的,似乎是強撐著一口氣站了起來:“盛秀才。”
一張嘴,就聞到了譏諷的酸味。
盛言楚絲毫不驚訝,早在他打聽到今年並非縣學廣收學子的年份時,他就已經猜到會有今天這翻臉的一幕。
不是院試的年份,除了像他這種跳級考中秀才的例外,就隻剩下出錢買名額,然而今年的名額不多,就剩一個。
想到這裡,他走到陸漣麵前,臉上褪卻了柔和,不冷不淡的喊:“漣兄長。”
“咳…”陸漣泛白的嘴唇牽出一抹蔑笑,半捂著嘴:“不敢當,如今你是秀才,我不過一介白身書生,怎敢與你稱兄道弟。”
盛言楚抿緊唇沒說話,既然陸漣認為是他搶走縣學名額而生了嫉恨,那就隨陸漣吧,左右他跟陸漣交情並不深,像陸漣這種不分青紅皂白就上來陰陽怪氣的,他的做法和簡單,就跟見到廖經業一樣,以後能避則避吧。
思忖了一會,盛言楚拱了拱手,目不斜視的踏進了大門。
“不識好歹的東西。”
程以貴暗咬銀牙,看著被風一刮就搖搖欲墜的陸漣,低罵道:“我就說不該讓楚哥兒給你倒枇杷藥水,看吧,喂出了白眼狼。”
陸漣極力忍住咳嗽,掩口想說話時卻見程以貴早就走了,隻能乾楞的站在原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暗罵自己不爭氣,讀了這麼些年的書竟比不過一個九歲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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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盛言楚是退了客棧房錢,背著書箱過來的,才進了院內,立馬有小廝上前笑著接過他肩上的包裹。
“盛秀才,老爺在院中特備下了一桌席,您且跟小人過去吧。”
盛言楚頓住腳,回頭等了一下程以貴,見程以貴滿臉的憤懣,不由發笑:“又是誰惹了你?”
“能是誰?”
程以貴睨了身後落下一大程的陸漣,拔高了音量,嗤笑道:“一個渾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眼狼罷了,楚哥兒,你聽哥哥一句勸,以後做人不能太好心,有些人呐,隻會把你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受教了。”盛言楚這回沒反駁,笑瞪了一眼程以貴,道:“趕緊走吧,夫子在裡麵
等著咱們呢。”
待兩人走後,陸漣才喘著氣姍姍慢走過來,就這一小段路,走的陸漣那叫一個心不安,望著前頭遙遙看不到人影的盛言楚,陸漣突生後悔,也許這輩子就是這樣的光景了,他這輩子都要落在盛言楚的身後,且山高路遠,並非他一日之功就能追趕的上去。
走了一段回廊進了內院後,兩人感覺周身像是陷進了花海之都,小廝忙介紹:“這些都是家中小姐命人從大江南北挖來種下了,死了後又種,種了後再摘好種子明天重複,久而久之,才有了這滿院子姹紫嫣紅。”
“你家小姐果真有好本領。”盛言楚環顧一圈,發現了好幾株名貴的花,若非精心照料,在靜綏縣這樣的氣候和土壤之下,其實很難種活,且種的這般精神漂亮。
小廝笑了笑,引著兩人往右邊走。
“表哥?”盛言楚走了幾步見程以貴沒跟上來,回頭喊:“看什麼呢,這麼專注?”
順著程以貴的目光看過來,隻見滿院春色中一抹紅裙飄過,隨後消失在廊下。
“喲,”盛言楚雙手環胸,撲哧笑了出來,“春日裡的小蜜蜂忙著在花叢中采蜜,表哥你倒好,一入園子,竟也成了嗡嗡叫的蜜蜂不成,趕緊走吧,瞧你,一雙眼睛都快黏到適才那朵嬌豔紅花上了。”
“油嘴滑舌。”
程以貴遲了好幾拍才回過神,不好意思的笑罵:“不過是覺得那姑娘長的甚妙,多看了幾眼罷了,怎麼到了你嘴裡,我倒像是不知廉恥的采花大盜了?”
盛言楚含笑的往前走,一路走來遇見了好幾個婢女,都是統一的墨綠色侍女裙,能在偌大的府中穿紅戴金的,肯定身份不淺,想必剛才的紅裙一角便是之前見過一麵的崔家孫小姐了。
他深知這戶主人家是夫子的老友,性子爽朗豪邁,尤為喜歡讀書人,若是表哥有朝一日能榮登金殿,與這家結親其實也配的上。
兄弟兩剛拐了彎離去,陸漣就跟了上來,正好和紅衣少女擦肩而過,此女正是這家的千金,閨名喚做崔方儀,才過了十二歲的生辰,身段卻比彆家姑娘要修長窈窕不少,麵容秀麗可人,能讓程以貴癡望的當屬崔方儀的那一對剪水雙瞳,十分的撩人心懷
,看一眼就不可自拔。
不光程以貴看呆了,擦身而過的陸漣亦是。
“敢問,咳,剛才那位是……”
引路的小廝笑道:“那是府中的孫小姐。”旁的話就沒說了。
陸漣失落的抿緊薄唇,目光卻留戀在崔方儀離去的方向遲遲不願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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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來,盛小秀才做我身邊。”
說話的正是崔家家主崔老爺子,和康夫子年歲差不多,是康夫子年少時的同窗,隻不過崔老爺子沒有康夫子有文情,考了幾回鄉試都不中後,崔老爺子索性收心回了靜綏縣,一口氣買了百畝良田做起了逍遙自在的地主,如今崔家在靜綏縣可是響當當的大戶人家。
隻是有點可惜,崔家子嗣不豐。
崔老爺子就一個兒子,正是崔方儀的爹,在崔方儀三歲多的時候,崔家獨子不慎跌進深井淹死了,從此崔家就絕了子嗣。
崔老爺子有心讓兒媳改嫁,那知崔少夫人忠貞不二,愣是守著崔方儀在崔家冷清過了五年,如此,崔老爺子心中感動不已,便讓府中上下厚待崔少夫人,對外更是言明崔少夫人不僅是崔家的兒媳,更似崔家的親生女兒。
有了崔老爺子這句話,上門給崔少夫人說親的數不勝數。
崔老爺子之所以收兒媳為女兒,其實是有緣故的。
這些事是盛言楚幾天前在茶樓酒館聽人說過了,正好來時路上程以貴閒的無聊,他便說了說。
“崔家家大業大,沒了子嗣傳承後,自然有不少有心人盯上了崔家這塊肉,崔老爺子原本是想著在崔家族中挑一個幼子養在膝下頤養天年,無奈那孩子被家中父母教壞了,竟瞞著崔老爺子往身生爹娘家搬運銀錢田契鋪子,後來被崔老爺子偶然發現了,崔老爺子一氣之下將人送回了本家,自此斷了收養的念頭。”
程以貴咂舌:“這家人忒不懂事,崔老爺子既選中他家的兒子,自然百年之後崔家的家產就會歸到那小孩名下,何須這樣偷雞摸狗?”
“有些人的貪念是等不及的。”盛言楚笑,這一點他感覺無人能比的過老盛家的盛元行,也就是他從前的二叔。
他那被盛家除了名的渣爹離家出走後,按常理老盛家的家產都會歸屬到盛元行手中,可盛
元行並沒有立馬擺出開心的臉子,依舊對他是一派溫和。
以前他不太明白盛元行這麼裝不累嗎?可自從聽了崔家收養一事後,他似乎懂了。
盛元行在等,在等名正言順,所以後來就出現了他跟他娘被老盛家趕出來的事,直到這一步,盛元行依舊沒有采取行動,他等他那渣爹回來。
隻要渣爹一回來,盛元行就能以不孝的大罪名將盛元德的長子位子給“廢”掉,如此,盛元行就順理成章的成了長子。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盛元行忽略了他這個外來者。
他沒有在山腳那個茅草屋中飄零死去,而是自力更生上了康家私塾。
見勢頭不對勁後,盛元行立馬改變計劃,開始巴結他了,因為盛元行很清楚,一旦他功名在身,從他身上獲取的價值遠比老盛家的長子身份要多的多。
“將那孩子退給崔氏族人後,難道崔家族中就沒有人指摘崔老爺子嗎?畢竟崔老爺子名下沒有男丁,若是百年之後,這家產歸誰?”程以貴的一番問話將盛言楚拉回現實。
他笑了笑,道:“這正是崔老爺子對外宣媳婦為女兒的緣故,聽說崔家少奶奶已經以崔家女兒的身份改嫁去了外地,兩家已經約定好,若是頭胎生的是男孩,就姓崔。”
程以貴還有疑慮,盛言楚索性一口氣解了惑:“此做法當然會引起崔家族人的不滿,但無奈崔老爺子是舉人呐,身後的族人都靠著崔老爺子過活呢,真要因為這事跟崔老爺子翻臉,崔老爺子大可甩了這些打秋風的玩意,在崔老爺子的堅持下,此事就這麼定下了,誰有怨言隻管站出來,崔老爺子直接說與此人斷絕親眷關係,如此,反對聲就沒了。”
“崔老爺子好生霸氣。”程以貴崇拜的嗚呼笑起來。
被程以貴冠上霸氣的崔老爺子此刻正笑眯眯的將盛言楚往他身邊拉,盛言楚至今腦海中還留有那日放榜被崔老爺子和康夫子‘趕’出崔家的陰影,見崔老爺子招呼他坐近一些,盛言楚嚴肅的表示他不去。
崔老爺子難堪的搓搓手,康夫子見狀則撫須哈哈大笑:“你個老頑童就彆拘他在你身邊了,彆嚇著孩子。”
崔老爺子一生雖沒教過書,卻十分的喜歡拎
著讀書人出題刁難,先前來崔家做客時,盛言楚還欣喜崔老爺子待他親切,誰知崔老爺子笑臉一轉,拽著他連出了好幾篇文章,可把他累壞了。
“罷罷罷。”崔老爺子眉開眼笑,“盛秀才還是挨著同窗好友坐吧,前兩天家中招了一個會做水晶肴蹄的廚子,老夫正遺憾沒人與我共享,不想明佑兄還有明佑兄的幾個學生還在城中,正好,咱們一同品一品這道馳譽南北的名菜。”
一聽能吃上淮揚菜,盛言楚眸子裡瞬間漾出濃濃的相思笑意。
上輩子他就是出生在淮河江畔,以前對水晶肴蹄是根本提不上勁的,主要是下館子都能吃上,吃多了自然就膩了,但來了嘉和朝後,他一直就沒走出過靜綏縣,沒讀書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他所呆的水湖村是在京城的哪個方位。
自打去鎮上書肆溜達久了,他才從遊記和地誌等書中了解到他如今身處的靜綏縣位於京城南邊,距離京城遠的很,再往南邊走一段路程甚至能看到海洋,這也就是為什麼長香樓裡能吃上海貨的緣故。
隻不過嘉和朝南邊的經濟遠比不上京城北邊,因而通往南邊海域的道路特彆崎嶇,若是道路暢通,不消一日的功夫,海上的水產品就能運往靜綏縣,甚至於京城。
“表哥,就著薑絲和香醋吃。”
水晶肴蹄一端上來後,盛言楚小聲的指點程以貴:“這幾塊肥肉有點多,不就著薑絲和香醋吃,會嘴膩的,得像我這樣。”
邊說邊夾起一塊切的四方厚實的豬腿肉,又夾了點細如針線的薑絲,蘸了蘸香醋後,一口塞進嘴裡。
“酥嫩~”盛言楚吃的小嘴鼓鼓,還不忘豎起大拇指。
程以貴和石大河看的流口水,忙學著盛言楚的吃法夾起一塊連著豬蹄筋的肉,嚼下去後滿嘴爆香,樂得兩人一口氣連吃了好幾塊。
“如何?”崔老爺子擦擦嘴,撤走冷盤後,笑著問四位小食客。
“酥潤滑嫩,爽口色佳,總之大飽口福。”程以貴笑著拍馬屁,“小子今個總算悟了淮揚菜的精髓——香而不自知,食欲大開!”
盛言楚有些驚訝程以貴今天多話,不過想到在院中見到的那抹紅豔的裙擺,他眼前似乎一片清明。
捧著茶
盞喝了半盞茶水後,崔老爺子又按捺不住出題的衝動,拿眼神示意盛言楚跟他去書房坐一坐,盛言楚微微側開身子,佯裝沒看到崔老爺子的暗示。
“咳咳,”盛言楚胳膊肘子踹了一下程以貴,就著茶盞掩口,壓低嗓音道:“表哥想和崔家結親,得先把崔老爺子哄好咯。”
“我哪有…”程以貴還不好意思承認呢。
“你沒有?”盛言楚挑眉,放下茶盞道,“那我就點到為止吧,本來我還想說崔老爺子偏愛文章做得好的讀書人……”
話還沒說完,程以貴蹭的站起來:“老爺子,吃了您的肴肉我詩興大發,小子鬥膽了,敢問能否借您書房一用?”
一席膽大突兀的話惹得崔老爺子哈哈大笑,程以貴臉紅的像剛吃下的肴肉,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後,程以貴成功的跟著崔老爺子去了書房,不過讓盛言楚意外的是,陸漣竟也進去了。
“他剛還說頭暈呢。”石大河納悶的目送腳步飄飄的陸漣離去,嘴裡嘟囔道,“都這般了還做文章,這份毅力也太可怕了,若是那日在禮院堅持下去了,說不定咱們四個都能上榜。”
盛言楚百思不得其解,暗想陸漣並非那種喜歡賣弄學識之輩,那為何?
“是盛家小秀才嗎?”
正想著呢,身後傳來一道銀鈴般的笑聲:“盛家弟弟學問高,人又溫和俊雅,難怪爺爺這些天總跟我念叨你。”
“方儀姐姐。”盛言楚笑開,上前鞠了一禮,欲將石大河介紹給崔方儀認識時,卻見石大河早已一手拎著衣擺,一手遮著眼睛跑走了。
盛言楚無奈的攤開手,崔方儀嗔笑一聲:“你們讀書人真無趣,未免守禮過分,你瞧瞧他,見到我就跟見到豺狼似的。”
“方儀姐姐誤會了,”盛言楚笑著解釋,“大河兄長心中有疾,見到女子容易喘不上氣。”
其實更準確的說應該是厭女,當然了,他不能當著崔方儀的麵實話實說。
“哦?”崔方儀紅唇微啟,漆黑好看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好奇,“世上還有這種病?”
盛言楚頜首,又問崔方儀來前院有什麼事。
“不過是聽說爺爺請了康爺爺還有你過府吃席,這不,我親手做了些花餅給你,
你且收下帶回家給你娘嘗嘗。”
崔方儀笑著說,招手讓身邊的丫鬟打開食盒,一樣一樣的介紹,末了道:“這些都是用能食用的花瓣做的,吃下去不會傷身。”
盛言楚感激的接過食盒,崔方儀又拿出一個輕飄飄的荷包塞到盛言楚手中。
“裡頭是我挑的花種,你上回在我種的小花園裡久久不願離去,我就猜到你跟我一樣喜歡花。”
盛言楚撓撓頭,羞赧出聲:“讓方儀姐姐看笑話了,姐姐您種花大多是為了賞心悅目,而小子心思比較俗氣,隻一味的琢磨哪些花開了能做花煎亦或是您送我的花餅。”
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食盒,連連道:“還未感謝方儀姐姐送我如此多的東西呢。”
“你先彆謝,我知道你是個嘴甜會說的,”崔方儀狡黠的哼哼,光滑柔和的下巴往崔老爺子書房點了點,打探道:“你且偷偷跟姐姐我說說,跟你一道進來的書生是你什麼人?”
“???”盛言楚腦門炸煙花。
崔方儀不會是……
“噓。”崔方儀左右看看,謹慎嚴肅的睨著盛言楚,“敬你嘴嚴,我才敢問出口的,你可彆跟彆人說,不論是我爺爺還是那位書生,都不可以?”
盛言楚玩味一笑:“方儀姐姐,我隻多問一句,您打聽我表哥想乾什麼?”
“竟是你表哥麼?”崔方儀捏著帕子掩嘴驚訝,一雙美眸端詳著盛言楚。
盛言楚被看的渾身發毛,戰戰兢兢地捂住小胸膛,忐忑的問:“方儀姐姐這般看我作甚?”我還小呢。
崔方儀伸出染著鵝黃花汁的青蔥手指點了點盛言楚的額頭,失笑道:“你比我小弟大不了多少,我能對你有什麼企圖?且一邊吃你的花餅去吧。”
盛言楚忙不迭的塞了一塊花餅進嘴壓壓驚,崔方儀往院中涼亭一坐,眼神微動了一下,又拉著盛言楚坐她身邊,“那人真是你表哥?你沒誆我?”
“吃人嘴軟,”盛言楚皺了皺小鼻子,一本正經道,“何況我沒必要騙方儀姐姐。”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話,隻是覺得你長得斯文爾雅,但你那個表哥就截然不同,我適才還在想,這莫非是你家裡人給你選的跑腿書童不成,可想想又覺得不太像,你聽聽,
他在裡邊跟我爺爺扯嘴皮子呢!”崔方儀笑得淑女又開懷,指著書房窗前的程以貴給盛言楚看。
“表哥的學問跟我不相上下。”
盛言楚睨了一眼在崔老爺子跟前和陸漣為了一文章斷句而爭論不休的表哥,熱切道:“方儀姐姐,您彆看我表哥是個莽漢外表,實則內心軟和的很,疼人,嘴又甜,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定能考中童生功名,再過幾年,就能跟我一樣成為秀才。”
“你呀,”崔方儀歎一口氣,笑容可掬道,“你這一張嘴了不得,既誇了他,又不忘連帶的提一提自己身上的秀才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