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黑沉,萬物朦朧。
戌時三刻,盛言楚將考棚上的布簾落了下?來,並將空水桶押在布料上,若是官差撩布簾查房,他能聽到木桶落地的聲音從而第一時間從小公寓裡出來。
一切準備就緒,漆黑中,盛言楚消失在原地不見蹤影。
脫下黏糊糊的外衫,散了發癢的長發,一進小公寓,盛言楚快速的往衛生間裡奔。
客廳地上堆了一大坨盛言楚白日用過的布巾,急忙跑過去時差點被布巾絆住腳栽了跟頭。
舒舒服服的衝了涼後,盛言楚換了身乾淨的褻衣,撿起地上脫落的外衫時,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將外衫混著擦汗的布巾一起扔進洗衣機。
從洗澡到收拾客廳裡的布巾,盛言楚前後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不?等洗衣機裡的布巾洗乾淨,他趕緊抱著略有些汗臭的外衫溜了出去。
——就是剛才,外邊來來動靜了。
原本漆黑的玄武北街十一號考棚桌下?不?知何時砸進來幾塊巴掌大的炭石,黑暗中,炭石未燒淨的乾木上泛著紅點,此時紅點正在桌子角邊肆意的吐著火舌試圖吞咽垂下?來的桌布。
盛言楚進小公寓前,沒有點火起灶,至於燒過的木柴,他皆謹慎的用水澆滅,不?可能會有漏網之魚,所以這炭火哪來的?
盛言楚一個箭步上去將星火踩滅,黑暗中,他輕輕捏了捏被炭石燒了一個大窟窿的布簾,焦味難聞。
透過窟窿,他能看到對麵的大兄弟點著蠟燭打起瞌睡,隔壁的裘和景還在抓耳撓腮的做題,其餘能看到的考棚皆沒有異樣。
就在盛言楚凝心觀察對麵時,一個冒著熱氣的炭石從左邊橫飛過來,盛言楚急速的蹲下身,這才避免了被砸中毀容的下?場。
炭石在地上翻滾了兩下,盛言楚眼珠跟著轉了轉,隻見炭石最終落在了桌子下?邊。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他這是遭人盯上了?
順著炭火跑過來的路線,盛言楚將布料嘩啦一下?打開,頭猛地往外一伸,正巧和隔壁湊過來張望的男子對了個正著。
乍然看到盛言楚,在一旁窺伺良久的男人瞳孔倏而放大,慌忙將套在手上抓炭火的布巾
撤下,隨後將身子縮了回去。
動作行雲流水,一點都沒有白日暈倒的虛弱感。
盛言楚冷沉著臉,將地上的炭火全部撿起來狠狠地砸向隔壁,力度之大,直接砸得躲在布簾後邊瑟瑟發抖的男人嗷嗷直叫。
貼著牆壁,盛言楚重重捶了捶牆,咬牙切齒的警告:“無冤無仇,你若再敢害我,我絕不?客氣。”
隔壁男人癱坐在地上痛苦地捂著灼傷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將盛言楚的話放在心上。
黑暗中,盛言楚氣恨的猛踹牆壁好幾下?,若今天是第三場最後一天,他定要揪著男人大鬨一場,但今天是開考的第一天,他不?能鬨,一旦鬨開,男人必然討不?到好處,他也不?會清白,勢必要被官差一並帶走問話。
木板鎖一旦打開,意味著他這場鄉試必須交卷……
這個代價太大,他不?想賭,也許下麵兩場他都不一定有機會參與,會被視為擾亂科舉秩序送進牢獄,哪怕他是受害者。
科舉一貫這麼不?將情麵,他不?能胡來,隻能忍。
白天他和隔壁男人打過照麵,他很確定他不?認識隔壁男人,既不是昌餘人,也不?是他得罪過的鄒安人,那這男人為何要這般害他?
點亮蠟燭,盛言楚靜坐沉思?片刻,實在想不通徹後他擺擺頭不再去理會隔壁男人的呻.吟聲,若隔壁那人還不?知好歹,他有得是法子治人。
夜幕降臨,火爐般的貢院稍許涼快了些,剛洗過澡的盛言楚格外神清氣爽,將懸掛在半空的考籃拿下來,抄起筆繼續做題。
白天帖經做了一半多,夜裡靜謐,他決定空出這段時間寫廢腦筋的算術題。
臨朔郡第一場鄉試中,三分天下的算術題可以說是最難的,衛敬不知道從哪請來的出題人,出得題連他這個上輩子經曆過義?務教育數學嚴刑拷打的人都咬筆尖皺眉。
一天考下?來,他大致摸清了今年鄉試的路線,基本功必須紮實,若在基本功上不?過關,勢必會折在第一場。
除了基本功外,今年鄉試第一場更偏重於考察應試者的思?維能力,換一句通俗的話說,第一場留下?來的秀才,當是文科生中的尖子,理科生中的鳳尾。
文理兼顧
,缺一不?可。
代表文科的四?書五經位置不可動搖,題量大,考得難又偏。
而代表理科的算術題,雖然題量不多,但幾?乎每一道題都不容小覷,稍有不?慎就會在上邊丟分。
猶記得上輩子研究史學時,有同學開玩笑說古代的鄉試和現代的高考差不多,他當時不甚明白古代鄉試,因而也那麼認為。
但,當他拿到這份鄉試卷後,他才意識到上輩子的自己將古代鄉試看得太純粹。
鄉試不?僅僅是選拔文理兼通的人才,還要考察秀才們的變通力,好比第一場中僅有的五道時務題,看似是簡單的詢問秀才們對朝野大事的看法,實則是看應試者如何分析妥當。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大談特談,即便答得再漂亮,也會讓官差對應試者留下?一個紙上談兵的印象,舍身處境的替事件正主著想,雖顯得應試者仁慈寬厚,但也過不?了關。
因為鄉試選出來的舉人絕大部分都要做官,為官者,光有憐憫和善不?行。
所以時務五題,盛言楚會換位思?考,不?是換當事人的身份,而是將自己幻想成主審官員,更有甚者,他得從皇上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有了這個基調,盛言楚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模板。
——於朝政好,誇,於朝政不好,貶,哪怕極端化。
白天盛言楚每做一個時辰的帖經題,就會停下?筆換換腦子琢磨琢磨練習了兩年之久的時務題的答法,雖然時務題一字還未動,但心中框架已經有了形。
剩下來的,隻有律法和算術以及一些零碎的帖經墨義題。
這幾?年,他有事沒事就喜歡捧著律法書看,康家私塾僅存的半本律法書都快被他翻爛,縣學藏書閣裡的律法書籍扉頁這兩年全是他的借閱簽名,縣學的同窗還因為這事調侃他日後莫不?是要進刑部做事。
如此,第一場鄉試中能困住他的,唯有算術題。
比如最著名的《孫子算經》中的雉兔同籠題,放在上輩子,設方程式很容易就能解答出來,此舉鄉試當然行不?通。
鄉試需要應試者用敘述的法子寫出算盤是如何算出答案的過程,但盛言楚手邊壓根就沒有算盤,隻能憑著記憶在
腦中形成?一套完整的算盤。
總而言之,臨朔郡鄉試的算術題將簡單的東西複雜化了,不?僅僅考察秀才們的心算能力,還看秀才們如何用精簡的話將算術題的解答過程陳述出來。
要知道天下書生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囉嗦。
所以在算術題上,衛敬等出題人是故意挖坑讓秀才們跳。
秀才們關在貢院這九天,那些批閱考卷的人這會子也在禁閉當中,改卷子時,天熱心煩,幾?乎沒有人會耐心的將寫得繁瑣的算術答案看完。
所以盛言楚下?筆前會再三斟酌,力求精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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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兩題,盛言楚抻起懶腰站起身走兩步,行至門口,他餘光瞥了眼隔壁,隔壁燭光幽幽,倒映在牆壁的人影微微晃動,看不?出在乾什麼。
收回視線,盛言楚正欲坐下?繼續埋頭時,斜對麵的裘和景突然幻化成?小醜站在逼.仄的考棚裡手舞足蹈起來。
見盛言楚目光看過來,裘和景激動的揮起手,隨後做起一連串令他匪夷所思?的動作。
貢院分發的蠟燭照明度並不高,當裘和景提著素紙急匆匆的走到考棚裡邊時,盛言楚眯了眯眼,然而可惜,他沒看清裘和景這副動作的含義。
很快,裘和景走出視野盲區,手中的素紙不見了。
裘和景指指對麵,又指指自己身後的小陰溝,張著嘴無聲的說著什麼,盛言楚心弦微動,胸口似乎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這時,巡邏的官差舉著木棍狠狠地敲向裘和景的木板。
“乾什麼!”
裘和景宛若驚弓之鳥,抱著頭蹲下?身,厚著臉皮癡笑:“沒,沒乾什麼官爺,屁股坐麻了起來學雞走兩步,嘿嘿。”
邊說眼睛邊往對麵瞟。
官差半信半疑的往盛言楚坐著的那一排考棚看了一眼,回頭繼續嗬斥道裘和景:“走動歸走動,若眼珠子再亂瞅,有你好果子吃。”
裘和景陪著笑臉:“不?敢不敢……”
兩人對話期間,盛言楚依著裘和景的指示舉著燭座來到床榻後邊的小陰溝,經他洗刷乾淨無垢的小陰溝處,不?知何時飄了一張寫滿字的素紙。
透過小陰溝兩邊壘起來的泥土石板,盛言楚能看到隔壁考棚幽暗的光線,將燭火
靠近一些,果然,石板上有一個手指寬的縫隙。
飄在小陰溝上的紙,想必是從縫隙那裡塞過來的。
素紙上的字跡為正楷,是天下?書生都會寫的書體,隔壁男人莫不是想借此揭舉他夾帶?
又是夾帶陷害!
盛言楚氣得攥緊五指,五年前辛華池在禮院誣陷於他,如今鄉試才第一場,又有不?相乾的人拿這種伎倆坑害他,他這是招誰惹誰了?
為不打草驚蛇,他趕忙拿起立在旁邊的攪屎棍將小陰溝裡寫滿字的素紙推進後邊的糞池。
剛放下攪屎棍,隻聽隔壁男人揚聲道:“官爺——”
官差聞聲走過去,冷漠的問:“何事喧嘩?”
男人笑著拱手,卑微祈求:“學生適才做題迷了心,竟拿著筆一道去如廁,不?甚將筆衝到了隔壁,還望官爺行個方便去隔壁幫小人尋回來。”
這是舉手之勞,官差沒覺得不?妥,往隔壁看了看,一見坐在裡邊的人是盛言楚,官差愣了。
盛言楚的麵孔於官差而言並不陌生,若是換做平時,官差必然會笑吟吟的上前和盛言楚打個招呼,但鄉試期間不行。
官差是臨朔郡城衙門的人,是衛敬的人,因而鄉試前,衛敬千叮嚀萬囑咐,不?準他們靠近盛言楚考棚半步。
先前隔壁男人假裝暈倒,官差之所以不上去扶人,並非冷血,而是不想貼著盛言楚的身子去扶。
換做旁人住進盛言楚所在的玄武北街十一號,官差可以直接上前要求裡邊的人將小陰溝裡的毛筆撿起來給他,但這人若是盛言楚,官差遲疑了。
隔壁男人見官差沒有動,焦急催促:“官爺——”
官差冷嗤,審視著男人:“既掉了陰溝,換一支筆便是,你可彆說你進貢院隨身隻帶了一支筆!”
男人眼神閃了閃,木板遮擋的考籃裡靜靜躺著好幾支洗過的筆。
官差不屑的剜了眼男人,不?管這男人是真的不?知道盛言楚的身份而單純的想要討回陰溝裡的筆,還是明知隔壁是盛言楚故意引導他上前,總之,官差對男人都沒好臉色。
少不?得要拿話訓斥一二。
就在官差高聲叱責男人休要小題大做引起兩行考棚的秀才們紛紛探頭張望時,隔壁桌前的盛言楚臉
色變了又變。
男人剛才說從小陰溝裡衝過來的東西是筆,可他分明看到的是張紙……
鄉試三天未結束,木板上的鎖絕對不會開,想還筆,唯一的辦法就是他撿起來交給官差,然他的身份特殊,一旦在眾目睽睽之下?和官差有了接觸,若有心人利用這點上告衙門造謠他和郡守府的官差勾結夾帶,他便是跳進江裡也洗刷不清嫌疑。
何況他考棚小陰溝裡隻飄著一張紙,若他是個楞直迂腐的書生,定會將那張寫滿字的素紙將出來,丟得是筆拿出來的是紙,他勢必要言語解釋幾?句,鬨出來的動靜在外人眼裡可就多了一層意思。
屆時放榜若有人不滿桂榜排名而將他在貢院發生的‘筆紙掉包’事件拿出來說道,他的鄉試成?績肯定會受到波及,至於主考官之一的衛敬,怕是也會惹一身騷。
官差止步在他的考棚外邊後,想通隔壁男人這一波操作陰謀的盛言楚後背深深嚇出一層冷汗,整個人此刻像是深陷冰窖,心肝兒涼得膈人。
又是扔炭石欲將他燒死在考棚,又是塞紙插圈弄套謀害他…隔壁那人莫不是真把他當成?沒脾氣的貓隨便薅?
盛言楚眉宇間俱是厭惡,和這種心思?歹毒的讀書人住在一排簡直令他膩煩至極,看來鄉試九天裡,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方能擋住來自角落暗處那些勾心鬥角。
許是被官差訓得沒臉,隔壁男人接下來兩天沒有再對盛言楚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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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第三日天還沒亮堂,貢院兩排的考棚燭明如晝,臨近交卷,考生們身上的緊張感?越發的膨脹。
最後一晚,盛言楚熬了個通宵,挑燈夜戰將剩下兩根蠟燭熬禿後,桌上幾?十張考卷終於檢查完畢。
在有限的時間裡,盛言楚發揮超常,僅用了兩天兩晚就把所有考題都寫完了。
謹慎起見,他將考卷收起放進了小公寓,然後才躺倒就著晨光慢慢進入夢鄉。
清晨是一天最舒服的時段,盛言楚睡得十分安穩。
太陽日影繞著貢院正中擺置的日晷落下陰影,快到正午時分,衛敬領著京官開始巡視貢院考場,見到衛敬,秀才們心莫名開始發慌,因為衛敬的到來,意味著第一場鄉試馬上就要結束
。
巡視中,衛敬掃了眼玄武北街十一號考舍,本以為會看到義子端坐在書桌前認真的檢察考卷,沒想到書桌前竟空無一人。
越過書桌,衛敬看到床榻薄被裡拱起一個小包,想來義子還在睡覺。
衛敬眉頭不由微微皺起,末時就要交卷,義?子這會子還沒醒是怎麼回事?
收回視線時,衛敬瞥到了垂在一側被燒出窟窿的布簾,眼眸驟然一縮。
衛敬走出玄武北街沒多久,盛言楚就打著哈欠醒了過來,就著木桶裡的涼水洗了把臉。
徹底清醒後,盛言楚將小公寓裡的考卷拿出來再次檢查,但他隻看很少提筆改動,因為在考卷上落筆後最好不要隨意塗改,尤其像盛言楚這類衝鄉試前六名的人。
鄉試為了防止批閱考官認出相關考生的字跡,也為了避免批閱官貪汙受賄替人謀私,故而鄉試采用糊名謄錄,會有專門的謄錄官將所有考生的答案用正揩重新謄寫一遍,然後再送至批閱官手中,從而杜絕利用字跡和暗語徇私舞弊。
糊名謄錄對書法不?好的秀才是一種加分項,但對於鄉試前六名並沒有多大作為,因為放榜後,鄉試高中的前六名舉子的考卷皆需拓印張貼到貢院門口的石碑上方給眾人欣賞。
這是一份榮耀,但同時亦是一種公開處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