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將除夕前一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稱為?小除夕,這一天的?熱鬨勁一點都不遜色於大年三十。
臨近歲尾,甜水巷道裡爆竹聲經久不息。
清晨霧氣還未散去時?,盛言楚就已經穿戴好衣裳走出暖和的?屋子。
院中,月驚鴻和盛允南正在張貼春對?子。
見盛言楚蒙著睡眼抻著懶腰站在廊下指揮兩人彆貼歪了楹聯,廚房裡忙碌的?程春娘忙擦乾手將腰間?彆著的?紅色吉祥結取下拿給盛言楚。
“娘跟甜水巷婦人們討了百家線特意織了這結子,聽京城的?人說,這樣的?結子能替主家消災祈福。”
待會盛家一行人要去京郊瑤山寺焚香祭祖,因而?盛言楚特意穿了身素雅的?青竹袍子,程春娘的?吉祥絡子一彆到腰間?,青中一抹紅,彆樣雅致。
今日瑤山寺人多?,盛言楚唯恐盛小黑躥上山後胡亂咬人,便將盛小黑這個狗勾留下看家。
出了甜水巷,幾?人壓根就不用問路,直接跟著大部隊走便是。
才走出城北大街,就聽到皇宮方向傳來沉悶的?擊鼓聲。
盛言楚對?這些習俗不太了解,混在百姓堆裡聽了一耳才知道皇宮此刻擊鼓是為?了驅逐疫癘等汙穢鬼邪,保佑來年平安。
“聽說沒?今年宮裡擊鼓的?人換了。”
“換了?不是太子爺嗎?”
“換了!明天開春就要科考,追隨太子爺的?路家濫殺讀書人,皇上為?這事?惱了太子爺好久呢……”
盛言楚提著香燭耳朵動了動,隻聽那人小聲道:“我家表親家的?女兒在宮裡當差,昨兒出來替宮裡采買的?時?候說漏了嘴,說宮裡官家先是訓了太子爺,後來又?對?著四殿下砸爛了不少瓷盞,也不知怎麼的?,這擊鼓祈福的?活竟落到了五殿下手裡。”
“五殿下?為?何?是他?”
“五殿下名不見經傳,又?是常年臥病在床的?人,說句大不敬的?話,他…他敲得動鼓嗎?”
“敲不動也得敲!”人群中一人霸道地說,“擊鼓祈福乃我朝大事?,皇上既欽點了五殿下,五殿下便是爬也要爬到鼓台上!”
“讓一個病歪歪的?人頂著
寒風登高擊鼓,皇上這、這不是為?難人嗎?”有人皺眉小聲嗶嗶。
“我倒覺得皇上此舉甚好。五殿下身體羸弱,而?擊鼓祈福是積德的?好事?,若得上蒼垂憐病好了,登高又?算得了什麼?”
“擊鼓原該由太子爺來做才對?,如今太子爺犯了錯,皇上若將此事?交給四殿下,那還了得?”
頓了頓,老百姓小小嗤了聲:“大過年的?,皇上定然不想看到自?己兩個兒子為?此大打出手,索性將這事?交給五殿下,左右五殿下是拉來湊數的?,想來太子爺和四殿下心裡也清楚,因而?不會對?五殿下心生?不滿。”
盛言楚嘴角微翹,太子爺失了路家,四皇子折了兵部左侍郎和潘才,這個年,兩位殿下都不好過,哪裡還有心思計較五皇子擊鼓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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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城門,盛言楚就看到大瑤山東南方向揚起?縷縷青煙,行至山腳後,濃烈的?香火氣息撲鼻而?來。
寺廟不許燃放爆竹,祈福的?人燒淨黃紙後會跑到專門的?小徑上去放,盛言楚過去的?時?候,正好有一人點燃了爆竹,乍然的?聲響嚇得盛言楚往後連退了好幾?步。
拍拍身上沾染到的?爆竹灰,盛言楚好奇地往小徑裡頭張望了兩眼,就剛才那能震響天地的?動靜,想來那爆竹不是尋常人家所能燃放的?起?的?。
小徑深處擺著一張方桌,桌上儘數都是魚肉菜肴,所盛得都是高碗和長筷,這意味著在這祭祀的?人家是鐘鳴鼎食之家。
透過斑駁的?樹葉,不經意間?竟讓盛言楚看到了一熟人。
走到前頭的?程春娘見兒子落在後邊不動,便笑著折返回來:“楚兒,你在那磨磨蹭蹭乾啥?快些跟上,馬上就論到咱家上香了。”
程春娘說話時?,恰好爆炸剛放完,聲音溫柔似水,聽到這話的?人不僅有盛言楚,還有立在家族堆裡祭拜祖宗的?張郢。
“春娘…”張郢猛地看過來,嘴裡輕喃。
盛言楚和張郢隔空對?視,就在程春娘快走到小徑口時?,盛言楚深吸一口氣,小跑上前挽著程春娘往瑤山寺方向走去。
隻聞佳人聲不見佳人,張郢心裡頓時?又?喜又?慌,不顧身後女人的?呼
喊追了上來。
然而?盛言楚的?手腳更快,拉著程春娘快速混進人堆裡。
今天往大瑤山上祭祀的?老百姓多?如牛毛,一晃眼,張郢就再也尋不到盛言楚母子二人,隻能遺憾的?握拳頓在原地。
“楚兒,過來拜拜。”程春娘招招手,將三根長長的?香燭拿給盛言楚。
將香插進大香爐,盛言楚合掌跪拜三下後方起?身,捐了幾?吊香油錢,一行人進瑤山寺吃了頓齋飯。
寺廟裡的?煙火氣太重,加之在山腳碰到了張郢,盛言楚心裡略有些煩躁,故而?沒什麼胃口,扒了兩口素菜後便提出要回家溫書。
程春娘對?上香的?事?十分的?虔誠,聞言不由嗔怒:“溫書何?必急於這一時??咱們好不容易爬上來了,總得拜過佛祖見過方丈才算了事?,走,你隨娘去求簽,然哥兒,你跟南哥兒也去前院抽一卦,南哥兒求個姻緣,然哥兒…然哥兒就求財吧……”
一頓乾脆的?吩咐後,三個大男人隻好聳聳肩按著程春娘的?要求去辦。
求簽的?佛堂在後院,盛言楚過去的?時?候,隊伍已經排到了院門口。
望著麵前一群少男少女,盛言楚這才回過神,支吾道:“娘,你帶我來這乾什麼?”
求簽的?人多?,解簽的?佛堂也很多?,盛言楚跟著程春娘七拐八拐的?在寺中轉噠半天後,本以?為?他娘帶他求得是前程簽,沒想到他娘帶他來求的?是姻緣簽。
盛言楚扭頭就往外走,程春娘的?手更快,牢牢地抓住兒子的?手,倔強道:“楚兒,你也不小了,左右咱們來都來了,一並求了吧,啊?”
程春娘說話依舊不強勢,但眼中迸發出的?堅持直叫盛言楚喊頭疼:“娘,姻緣自?有天定,便是求了,老天爺也不會砸一個媳婦給你。”
程春娘才不跟兒子扯皮,來回就這麼一句:“你求不求?你不求娘去求。”
盛言楚沒轍,隻能跟著排隊,今日廟中人熙熙攘攘,他將他娘晾在佛堂總歸是不妥。
在外頭侯著時?,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雪,然前邊排隊的?老百姓麵上皆無不耐,一心隻等著進去抽姻緣簽。
盛言楚戴好氈帽,呼出一口熱氣,暗道天
下書生?若將這份堅韌落在讀書上,什麼功名考不出來?百無聊賴間?,盛言楚悄悄從小公?寓裡拿出一本書,邊翻閱著邊緩步排隊往前走。
看著入迷時?,一隻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抬頭一看,是他娘。
“楚兒,你看那邊那人是不是先前跟咱們坐船上京的?那位姑娘?”程春娘指向佛堂西側的?小亭子。
盛言楚合上書,目光落向小亭子。
小亭子憑欄邊上站著的?紅衣少女正是華宓君。
不過這會子亭子並沒有見到李老大人的?身影,倒多?了一位年紀相仿的?少女和華宓君在小亭上相對?而?立。
盛言楚視力不錯,能清晰的?看到華宓君對?麵那姑娘臉色一會青一會紅,想來是受了氣。
離得有些遠,盛言楚聽不真切兩人的?說話聲,但能看得出來華宓君的?氣勢絕對?碾壓對?麵的?少女。
才看了一會,那華服少女就被華宓君懟得嚶嚶哭泣起?來,暗咬牙後跺腳飛奔離去。
而?亭子另一頭,盛言楚則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心疼得給華服少女抹淚,觸及華宓君的?目光,中年男人臉色的?怒容頓現?。
華宓君麵上也有幾?分激動,盛言楚覺得此刻若非是在寺廟,華宓君怕是要撲上去咬斷中年男人的?喉嚨。
果不其然,華宓君白玉般精致的?小臉上似是裂出一道怨氣深溝,下一息,華宓君抓起?憑欄上的?白雪搓成球用力的?朝中年男人身上砸去。
華宓君從小跟著少將軍的?部下習武,手法精準,這一砸直接砸得中年男人往後一仰倒,連帶著華服少女跟著趔趄撲倒在地,掙紮著站起?來時?,少女口鼻處流出不少鮮血。
兩人皆痛呼衝過來要找華宓君算賬,盛言楚心猛地一揪,就在這時?,小亭子儘頭那側的?佛堂門倏而?一開,走出來的?人正是李老大人。
一見到李老大人,中年男人眼裡驟現?害怕,捂著嘴拉著華服少女急急地往另一頭奔去。
中年男人奔過來的?走廊正是盛言楚排隊所站之處,擦肩而?過時?,盛言楚多?看了兩人幾?眼,中年男人和華服少女眉眼極為?相似,想來兩人是父女關係。
急匆匆下台
階時?,許時?太過心慌腳下有些虛浮,兩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光溜的?冰麵上,‘砰砰’兩聲巨響後,兩人哧得一下栽倒在泥濘的?雪地中。
“活該!”
排在盛言楚前邊的?一男子朝兩人呸了聲,譏笑不已:“少將軍當年屬實瞎了眼,竟看上了華家這麼個蠢貨!”
盛言楚了然於心,原來這中年男人就是那個寵妾滅妻殘害少將軍的?人。
“將這兩人給老夫丟出去!”
李老大人拄著拐杖氣呼呼地趕來,目光冷若寒霜:“華正平你個衣冠禽獸的?畜生?!你那拿不上台麵的?小妾之女若再敢往我宓姐兒跟前舞她那雙爪子,信不信老夫拿刀幫她跺了?!”
華琦雲嚇得哇哇大哭,哪裡還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氣度。
華正平也好不到哪裡去,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想跑卻被李家人反鎖住手動彈不得。
不消一會,眾目睽睽之下,李家人就大喇喇的?將華家父女的?嘴給堵上扔出了瑤山寺,從頭到尾無人上前幫襯華家父女,更有甚者見狀鼓掌叫好。
“李老大人何?須跟華家人客氣!”
“少將軍出生?書香世家,是帝師的?孫女,這樣緊俏的?身份在華家竟連一個妾氏都比不過,哼,要我說,那華正平簡直是豬油蒙了心。”
“何?止!連親生?女兒都能送出去讓人褻玩,華正平他壓根就沒良心!”
“好在皇上開恩,勒令華家不準扶正那小妾,不然地底下的?少將軍何?以?瞑目?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喊一個妾氏做娘,簡直是奇恥大辱!”
“扶不扶正有什麼區彆?少將軍早已不在人世,一同下黃泉的?還有那個剛出生?的?兒子,哎,反觀華家那妾氏,聽說最近懷上了……”
“難怪華正平來瑤山寺求簽……看來是想生?個兒子。”
“他那樣歹毒之人活該斷子絕孫才對?,少將軍臨死前誕下的?不就是個兒子嗎?好端端的?一對?母子,愣是叫他華正平一杯鶴頂紅給——”
“噓噓噓,快彆說了……”
說閒話的?幾?人回首一看,隻見廊上的?李老大人麵色鐵青地盯看著他們,幾?人難為?情?地笑笑,朝著李老大人拱拱手後羞慚離去
。
廊下的?李老大人頹然地抹了把老臉,眼眶發紅,二話不說拉著華宓君就往外走,從旁經過時?,盛言楚瞥見走在李老大人身後的?華宓君泣下沾襟,兩片粉嫩的?唇瓣倔強的?緊咬在一起?。
坐民船時?,華宓君曾跑到盛家船艙像程春娘請教過針線活,程春娘並不知道華宓君就是當年在船上聽到的?那位少將軍的?女兒,夜裡程春娘跟盛言楚說閒話,言及華宓君再過兩年就要及笄,怎麼女紅竟差勁到連七八歲小孩都不如?
盛言楚沒有笑話華宓君,而?是輕聲細語地將華宓君幼年遭遇說給程春娘聽。
程春娘當天夜裡狠狠地罵了一頓華家,後來華宓君再來找程春娘請教時?,程春娘對?著小姑娘心酸良久。
“可憐見的?。”
程春娘抹淚:“果真是富貴人家的?心最狠,老盛家隻管蹉跎咱們,卻不敢殘殺我,那華家無法無天至極,連懷胎婦人都能下得了手,少將軍懷得是他們華家的?骨肉,那男人心腸到底硬成什麼樣才敢……才敢……”
程春娘說不出那些血腥詞,隻顧著低頭抹淚。
盛言楚心頭苦笑,暗道他娘還是太天真,老盛家當年將他娘和尚在繈褓中的?他趕出來,何?嘗不是想置他於死地?
隻不過他命大,才沒有像少將軍腹中男胎那樣落一個慘死的?下場。
出了華家這樁岔子,本來高高興興來求姻緣簽的?程春娘心情?一下跌至穀底,排隊進佛堂期間?,程春娘一直悶悶不樂,直到從方丈那抽到上上等簽後,程春娘當即笑逐顏開。
出瑤山寺時?,程春娘喜得小嘴叭叭不停:“…方丈說寺□□有百簽,僅此一隻大吉,像那些上吉簽都不及我兒這支…”
盛允南也在隔壁佛堂求了支姻緣,兩人正好有話題聊。
“奶,方丈有沒有說叔他啥時?候成親?”
程春娘心滿意足地笑笑:“這倒沒說,不過方丈說你叔的?姻緣造化…咳,叫什麼會嬋娟?”
盛言楚無奈扶額:“牛郎織女會嬋娟……”
“對?對?對?,就是這句祝詞。”程春娘喜滋滋的?咧嘴。
見盛言楚一個勁的?跟盛允南炫耀抽到的?姻緣簽,盛言楚嘴角抽了抽
,斜睨向月驚鴻:“然舅舅呢?方丈如何?給你解簽的??”
月驚鴻含糊地哼了一聲,眼神閃動。
還是盛允南大嘴巴子說了出來,邊說邊幸災樂禍地笑:“叔,奶,你們萬萬想不到方丈是怎麼解舅老爺的?簽的?。”
“彆說……”月驚鴻漲紅了臉想攔,無奈盛允南嘴快:“方丈說舅老爺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還說舅老爺從前做過——”
“南哥兒!”盛言楚嗬斥一聲,盛允南訕訕住嘴,對?月驚鴻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驚鴻白皙的?麵龐上倏地爬滿紅暈,他沒想到瑤山寺的?方丈這麼厲害,竟連他從前做過兔兒爺的?事?都了如指掌。
盛言楚心中也暗暗歎奇,若瑤山寺方丈真得料事?如神,那他的?姻緣……
攤開手,掌心處赫然躺著一枚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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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瑤山寺後,盛言楚突然謹慎起?來,戴著氈帽的?毛茸茸腦袋不停的?東張西望。
走在後頭的?程春娘揪住盛言楚氈帽後沿墜下來的?毛球把玩,笑得烏黑發髻上斜插的?珠釵華勝不住地搖晃:“瞧什麼呢?一路上就見你鬼鬼祟祟的?到處看。”
盛言楚腳步微頓,目光往小徑那邊遊離,張家的?祭祀台子早已搬走,見站在小徑深處的?人不再是張郢,盛言楚舒了口氣。
“娘,我剛在這看到張大人了。”盛言楚不打算瞞著他娘。
“張大人?”顯然,程春娘一時?沒想起?張郢。
盛言楚悠哉的?提醒:“張郢張大人,娘你不記得了?就之前在咱們靜綏當了一年縣太爺的?那位張大人。”
程春娘怔鬆片刻:“原來是那位大人……”
回望了眼小徑深處,程春娘喉嚨一哽:“楚兒,你不會事?在這和他碰上了吧?啥時?候的?事?啊?我咋不知情??”
盛言楚笑笑,拎著爆竹邊往小徑深處走,邊將他在此地偶遇張家祭祀的?事?說與程春娘聽。
“…他跑出來追我時?,身後還跟著一年輕女子,我瞧著那女子和張大人熟稔的?很,想來是張家替張大人張羅的?新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