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爺?
盛言楚忙放下手中算盤往外跑,站在甜水巷?口捧著小窯罐吃鍋?的百姓紛紛站起身。
跑進甜水巷的官差和官衙的官差截然不同,身著盔甲手握利劍,神色冷淡不苟言笑。
盛言楚駐足在鋪子台階上,以為這些士兵是來甜水巷?執行公務的,正抱胸站那看戲呢,誰知官兵竟齊步停在了他家鍋?鋪門口。
人群中劈開一條道,這時,一個同樣身著鎧甲的男人踏著步子走了過來。
男人疾步如飛,麵容冷峻,朝盛言楚走來時,盛言楚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散發的似有若無的血腥氣。
這…是軍營的人?
鋪子吃飯的食客均屏息凝氣不敢吱聲,國子監的一行書生亦不敢出氣,戰戰兢兢地站到一旁。
程春娘沒見過這樣的陣勢,緊張地握住盛言楚的手:“楚兒…”
盛言楚捏捏他娘的手,上前一步:“軍爺尋到這可是找下官有事?”
詹全抹了一把染有零星血漬的臉,笑出聲來:“盛大人不認識我了?”
盛言楚:“?”
這漢?是誰?
“是我啊。”詹全將紅盔纓帽?摘下,齜著大白牙笑,“我!鄉試鹿鳴宴上您還邀我跟您同坐一席呢!您忘了?”
盛言楚瞳孔遽然放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詹、詹全?”
鹿鳴宴上,詹全和一幫武舉人佝著寬厚的背小心翼翼地窩在宴席的角落,文舉人笑話詹全等人粗鄙時,盛言楚其實是有些可憐詹全的。
和文舉人鹿鳴宴齊名的鷹揚宴並不受嘉和朝的重視,義父為了替五皇?物色人才,就讓詹全等人加入到鹿鳴宴中一起就食鹿肉,可惜嘉和朝重文輕武,詹全等人生的虎背熊腰,長相並不是時下風靡小生的模樣,坐進鹿鳴宴後,文舉人對他們吐儘輕蔑。
後來他猜出義父此舉的意思,遂請詹全等人和他同坐一席。
自從鹿鳴宴上兩人有過交談後,盛言楚就再也沒有見過詹全,五皇?讓他和詹全敘一敘同鄉的交情,他原是打算過兩天找機會來個偶遇,沒想到詹全自己找上門了。
“詹兄,不對,詹將軍。”盛言楚激動的語無倫次,手
一揮:“快請進——”
詹全抱拳而笑,爽朗道:“盛大人得多開幾?桌才好,我這些兄弟早就饞你?家的鍋?了,無?奈公務繁忙不得閒,這不,今個剛好路過這邊,索性來吃一頓。”
盛言楚心?頭一喜:“詹將軍能賞臉來我這,是我家鍋?鋪的福氣——”
程春娘會意,忙笑道:“鋪子吵,官爺且隨小婦人去內院。”
詹全沒學文臣扭捏客氣,拱手而?進,站在巷?口兩排官兵尾隨而入。
一行人越過石牆進到盛家內院,在鋪子裡吃飯的食客紛紛伸著脖?好奇的張望,老百姓也許不知詹全是誰,但國子監的書生們有知道的。
“剛進去的是不是驃騎將軍詹全?”
“盛翰林是文官,什麼時候和詹將軍如此親密無?間了?”
窮書生學問好,時務看得勤,解惑道:“盛翰林和詹將軍同為臨朔郡人,兩人都是臨朔郡解元,殿試後,兩人又一道摘得狀元華冠,他們有此深厚交情一點也不奇怪。”
“我的天,你?不說我竟快忘了詹將軍是武狀元。”
“詹將軍手段雷厲風行,才入虎賁營沒兩個月就將虎賁營大權儘數掌握在手,盛翰林進翰林院後也才兩個月不到吧,就得了官家青睞監察襄林侯案,這兩個翹楚人物若聯起手來,我朝豈不是文武並肩?何懼南域海賊?”
……
詹全的虎賁營兵馬一進鋪子,老百姓哪裡還有心?思在鋪子裡吃飯,一群膽大的端著碗筷擠在門後偷看內院。
院中,虎賁營的將士席地而坐,每人麵前都擺著小窯罐和汆燙的菜肴,雅姑、花嫂?還有阿虎來回穿梭其中給他們添菜。
將士們大口吃肉,一點都不覺得席地吃飯有不妥之處。
程春娘細心?觀察眾將士的口味,添菜時會交代雅姑等人迎合他們的口味。
盛言楚和詹全則坐在樹下對飲。
“真不用給他們抬個桌?來?”盛言楚指那些狼吞虎咽的將士。
“不用。”詹全嚼著犛牛肉,吃得胡子上都沾了辣油,“虎賁營的人誰不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他們餓了連泥巴餅都吃,你?要是搬個桌?來,他們未必肯敞開吃。”
行軍打戰的人坐在地上吃是軍營
中的規矩,並不是故意苛刻對待士兵,而?是因為坐在地上吃時能感受到地麵的震動,倘若敵軍過來,耳力靈敏的士兵能在第一時間聽到動靜,不至於被敵方突襲。
久而?久之,席地吃飯竟成了虎賁營的軍規。
當然了,將士首領可以不拘泥這條規定。
盛言楚眼睛往門口瞥了眼,盛允南會意地將趴在門後偷聽的老百姓驅散。
“瞧將軍麵有血跡,可是在行軍務中受了傷?”
從袖?裡將自己研製的止血藥拿了一小瓶出來,盛言楚道:“這藥將軍且先用著。”
盛言楚知道行武的人都會隨身攜帶止血藥粉,但他想看看詹全會不會接他的藥。
鹿鳴宴上他替詹全解圍得了詹全好一頓感謝,也不知詹全對他這個老鄉有幾?分信任。
盛言楚掌心?向上,掌紋清晰,手中的藥瓶靜靜躺在那。
吃著不歇的詹全邊擦嘴餘光邊往盛言楚手心?處睨,略頓了兩息,詹全伸手拿起藥瓶。
“盛大人懂藥?”
詹全笑,護袖一拆,詹全眉頭都沒皺就將貼緊皮肉的袖?撕開,裡邊的血肉猩紅一片,還在往外潺潺冒著獻血。
揚了揚手,詹全道:“追一幫賊?不小心著了他們的道挨了一刀。”
盛言楚眼睛從傷口處挪開,啜了口酒,回答詹全的話。
“我從前在鎮上私塾讀書的時候跟老大夫學過一點醫術,但隻會做一點平常小用的藥。”
敷了藥,詹全胡亂的從袖?上扯了布條綁好,笑道:“盛大人不從醫可惜了,你?這藥比軍醫的要溫和,虎賁營的老軍醫…嘖嘖,每回一塗他的藥,我疼得隻恨不能將牙咬碎。”
盛言楚不太好意思承這個誇讚,隻道:“軍醫用藥之所以很猛,是因為軍營將士時刻都要守在緊要之地,若受傷久久未愈容易耽誤軍情。我配得藥雖能止疼,但遠不及軍醫的好。”
詹全絲毫不在意自己此刻受著傷,舉起杯敬盛言楚:“文人中我就敬佩盛大人您,這朝野上下能懂我們粗莽將士的怕是也就隻剩大人您了。”
烈酒入喉,詹全豁達而笑:“盛大人日後若嫌了那文人的肮臟地,不若投奔我虎賁營,我虎賁營正缺一個軍師呢!”
盛言
楚飲儘酒,笑而?不語。
詹全雖是個武夫,但口才並不差勁,飯桌上,不論盛言楚說什麼,詹全都能接得住話題,兩人相談盛歡。
如果能忽略詹全突然這般大張旗鼓的來他家的目的就好了。
飯畢,詹全沒著急走,而?是跟盛言楚嘮起家常直至月上梢頭才出甜水巷?。
將士們肚量大,活生生將盛家鋪子接下來半個月的食材吃了個精光,程春娘幾?人晚上累得夠嗆,左右盛言楚預備著在城東國子監附近開分鋪,因?而?一家人坐桌上合計了一番,決定接下來半個月鋪子不開張,等分鋪的門麵弄好,再重現開張。
六月到來之前,程春娘擱家教雅姑和花嫂?製作湯底。
這兩人年歲都程春娘不相上下,雅姑是被家裡丈夫狠心?賣到人牙?處的,花嫂?則是賣身葬父走投無?路來得盛家,持有賣身契,程春娘倒不擔心?這兩人會背主將湯底配方泄露出去。
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程春娘還是留了心?眼,關鍵步驟還得她親自操刀。
雅姑原就是廚灶上的好手,一點就通,花嫂?家裡窮,不舍得往菜裡放油,程春娘便讓花嫂?打點鋪子裡的衛生,兩人分工合作?。
至於阿虎,除了每日接送盛言楚去衙門,就跟著盛允南學著接客端菜。
三人的適應能力很強,這也是盛言楚當初答應買三人回家的原因?。
兵已訓好,如今就缺城東分鋪這塊訓練營地。
家裡有月驚鴻這個賣宅院的中人,此事交給月驚鴻辦就行。
月驚鴻這小半年來積攢了一些人脈,一聽家裡要在城東尋摸鋪麵,月驚鴻就跟打了雞血一樣在城東各大街上穿梭,趕在六月六吉祥日子之前將鋪麵盤了下來。
城東因?是學區,鋪麵相教於其他地方都要貴,且不好找到稱心?如意的鋪麵,月驚鴻也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鋪麵選址弄好。
鋪麵定在國子監後邊一條街,書生們散了學拐道彎就能上門吃上熱騰騰的鍋?。
酒香不怕巷子深,開在甜水巷?的鍋?鋪憑著玉瀝酒在城北打出了名氣,但分鋪設在國子監附近,若還以玉瀝酒做招牌肯定行不通。
玉瀝酒價錢昂貴,
書生們未必能買得起,何況讀書人白日要勤學,喝酒容易誤事,因?而?盛言楚便決定在分鋪將玉瀝酒撤下,換上甘甜醒神的薄荷果酒或是糯米發酵的甜米酒。
分鋪掛上牌匾後,頭天就座無?虛席,程春娘笑得嘴都抽筋。
一天下來程春娘累得腰酸背疼,盛言楚提出再添幾個手腳麻利的人在鋪子裡打點,程春娘死活不同意再買下人,無?奈之下,盛言楚隻能像靜綏時那樣出工錢找良家婦人上門幫忙。
分鋪放了五個,甜水巷放了兩個,一人一月二兩銀子,除外還有兩套程春娘設計的盛家鋪子衣裳,一紅一藍,隻要人在鋪子裡就都必須換上統一的衣裳,打烊後這些衣服是要歸回鋪子的。
這些婦人大多是從外地過來陪兒子去國子監讀書的寡母,平日裡幫富貴人家漿洗衣裳,雙手洗蛻皮了也就掙一兩半,春娘鍋?鋪雖跑前跑後,但管中晚兩頓飯,細細一打算,自然是來鍋?鋪要好。
人員安排妥當,兩間鋪子慢慢步入正軌。
夜裡,一家人盤腿坐在炕上數錢。
“我這一共賣了三百一十七個小窯罐。”盛允南道,“一個二十文,攏共六兩銀子。”
盛言楚算珠撥了個六兩,月驚鴻道:“酸湯五十個,一個三十文,也就一兩五錢。”
程春娘:“全鮮鍋?不多,才九個,算半兩銀子,麻辣鍋九十八個,一份三十五文,算三兩半。”
珠盤劈裡啪啦,盛言楚笑了笑:“鍋底進賬十一兩五錢,刨除成本,今天盈利的銀錢就有八兩。”
程春娘笑得合不攏嘴,這可比甜水巷?翻了一倍,兩間鋪子加起來一天就能掙十二兩。
剩下來的酒水和菜肴進賬,盛言楚帶著盛允南一起算,盛允南這幾?年認得字多,尤其在算術上十分的擅長,盛言楚便想著日後將鋪子的賬房事務交給盛允南打理。
酒水和菜肴是大頭,盛言楚手把手地教,終於趕在午夜前將賬務整齊。
“三十六兩!”盛允南倒吸一口氣。
“叔,三十六兩!”盛允南喜得顛來倒去地說,“這還不包括甜水巷?的,水湖村誰家一天能掙三十六兩?便是累死累活在外邊乾農活也存不到三十六兩!咱們鋪
子一天就掙到了!”
對於這個結果,盛言楚眼笑得彎成月牙。
“咱家鋪麵若是在城東主街,彆說三十六兩,一百六十兩都能掙到。”
“那舅老爺為啥不在主街物色鋪麵?”盛允南不太理解,“雖說現在的鋪麵位置還不錯,但總歸比不上主街。”
月驚鴻顛著銀子玩弄,聞言嘴一撇:“我倒是想在主街挑一個熱鬨的鋪麵,可那邊商鋪都是祖宗家產,就跟靜綏的碼頭一樣,若主家不是走投無?路斷不會將鋪子掛出來賣。楚哥兒又不願租賃,那我隻能退而?求其次找到國子監後邊巷子,就這我還是從其他中人手上搶來的呢!”
“然舅舅辛苦了。”
盛言楚感激不儘,咧嘴道:“眼下這鋪麵我喜歡的緊,主街那邊都是大商戶,咱們貿然過去容易得罪他們,如今我根基淺薄,還是守著國學巷先攢一攢名聲吧。”
他讓雅姑特意觀察了下今日上門的食客人群,以國子監的書生為主,剩下四成是聞著味從彆條街跨過來的。
所以還是那句話,隻要味道到位,用不著擔心?鋪子是開在鬨市區還是偏僻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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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天熱,上門吃鍋?的人嫌悶,盛言楚便花大價錢購買霜冰牆,鋪子裡涼颼颼的,再配上一鍋火辣辣的吃食,這小日子好不快活。
附近的窮書生們便是沒銀子坐下來吃一頓幾十文的鍋?,也會掏幾文錢買一壺果酒蹲在廊下邊喝邊看書,果酒裡麵啐了冰,爽滑甜膩的果汁溜進喉嚨,整個人宛若飄在瀑布下淋了場冷水。
靠著廊邊的石牆還能蹭到鋪子裡霜冰牆的冷氣,幾?文錢就有這樣的享受,何樂而?不為?
書生們精打細算慣了,以至於盛言楚每每從翰林院過來時都能看到自家鋪子外邊廊下兩邊站滿了搖頭晃腦背誦文章的讀書人。
一人默讀沒什麼聲音,一群人加起來聲音可不小。
“有趣。”
聽到讀書聲音的富家公子哥搖著玉扇站在巷?口對著小夥伴們笑:“早就聽說國學巷裡開了家味道不錯的鍋?鋪,嗬,這哪裡是吃食攤?,我瞧著像私塾,你?們聽聽——”
巷子深悠,郎朗讀書聲飄出來。
“寬柔以教,不報無道……”【
注1】
富家公子扇?一手,微笑接出下句:“南方之強也,君?居之…”
身邊的哥們擠眉弄眼:“喲,咱們是聞著味來吃鍋?的,趙兄倒好,竟在這和一幫書生背起書來了,這要是讓趙家老爹看到了,怕是陳年老淚縱橫滿麵。”
趙姓公子哥羞得臉通紅,拽著小夥伴的衣裳就往國學巷裡走。
“嘴皮個什麼勁,我可是聽說了,這家鋪子一桌難求,去遲些可就真的隻能和書呆?站在外邊吃了。”
“走走走——”小夥伴們將扇?往腰上一插,邪氣一笑,“我老爹昨兒讓人端了一桌回家吃,嘖嘖,我還沒吃爽湯底就空了,今日既來了,我得敞開肚?大吃一頓才好。”
這些富家公子們都是城南的人,頂著烈日大老遠跑來吃一頓鍋?委實是真愛,但先來後到是規矩,鋪子麵積小,就那幾張桌?,得等前頭客人吃完了才能騰出新的。
天熱心裡燥得慌,程春娘便熬了幾?大鍋綠豆湯放在鋪子外邊的遮陰棚裡,狠下心?往裡麵放了好幾大塊冰果?,排隊的人可以候在遮陰棚裡坐著邊喝冰鎮綠豆湯邊等。
炎熱天氣排隊最?熬人,好在有冰鎮綠豆湯驅熱,加之書生們的讀書聲朗朗上口,端條板凳坐在棚中邊啜著沁人心脾的綠豆湯,一邊聽書,好不愜意。
有些百姓將家裡不愛讀書的小子拎過來聽書生們讀書,隻要在規定時間內將書生們朗誦的文章複述或者背誦下來,家長就獎勵小?吃一頓香辣可口的鍋?。
久而?久之,盛家鋪子對麵的茶樓小肆慢慢開了起來,不做彆的生意,就專門騰位?讓等在春娘鍋?鋪的客人進去溜達,一應書卷筆墨擺地整整齊齊,老百姓白天要乾活,樂意花幾個銅板將小子送到這邊來感受讀書氛圍的熏陶。
盛言楚見這邊衍生出了好幾家書肆,心?中起了一事,當即喊來盛允南和月驚鴻。
“然舅舅,你?再幫我尋一處鋪麵,這次不拘銀錢,地理位置一定要靠近官學,最?好是主街。”
“南哥兒,你?抽空去國子監對麵的擒文齋買些墨石,每一款墨石都買兩塊回來,對了,彆一次性買,多分幾?趟去,省得惹眼
。”
盛允南點頭,月驚鴻將手中有的房源都擺了出來。
“楚哥兒,主街我沒貨,倒是師父他老人家有,但也不多。上回我就說過,主街的鋪麵幾年都碰不到出手的,但凡出手就有人上門問,不出三天就賣出去了。”
盛言楚睨了眼月驚鴻拿出來的圖紙,看完後都不滿意。
“這些不行。”
吃食鋪子他可以將就,但藍墨石不是一般的貨物,若沒有好的鋪麵位置,他很難將價錢賣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