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持安將特製的湯婆子放到盛言楚手裡,盯著盛言楚看時,臉上滿是慈愛:“你娘有你這麼一個聰明的兒子這輩子不白過。”
“我猜中了?”盛言楚笑。
“八.九不離十。”
柳持安沒有隱瞞,又坐回榻上,啞著聲音道:“猶記得我祖父身子突然不好,我爹他不理族中事,職權悉數被叔叔端走,我那位叔叔心思不正,妄想率領西北攻占中州統一天下,以為除掉那位驍勇的儲君一切就會如他的意,不成想老皇帝才是最陰險毒辣的。”
“所以說老皇帝將三公主嫁過來聯姻都是幌子?”
“對。”
柳持安冷笑:“中州儲君死後沒幾年,我叔叔不知為何暴斃而亡,西北族中一時無人掌權,我被子民推著上位,才四年而已,老皇帝就將三公主嫁了過來。”
“我年輕蠢笨,以為老皇帝是在感謝我族協助他鏟除了儲君,助他從小小皇子做上九五之尊,沒想到三公主嫁過來就是禍害,險些將我族後代絞殺殆儘!”
盛言楚親眼見過封長生等畸形孩子出生後的慘烈遭遇,聽到這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老皇帝對西北趕儘殺絕,我料想他是想掩埋當年他殺害儲君的證據,打著收付西北的幌子,暗地裡對你們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柳持安神色發狠:“慈文公主在陵州雞鳴島的事我早耳聞,我不讓底下人告訴你,私心想著能借慈文公主的手將老皇帝惡心的真麵目告知天下眾人,可惜——”
“巴叔怪我嗎?”
盛言楚認真地問:“慈文公主的事是我捅到官家麵前的,若我不說,過不了多久老皇帝在南域下毒的事就會曝光,是我,是我阻攔了慈文公主。”
柳持安抿緊唇,不知道說什麼好。
盛言楚卻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眯起眼睛歎道:“您有仇,也想逼現在的官家將老皇帝的醜陋嘴臉甩給百姓們看對不對,您仇報了,可活在世上的無辜百姓怎麼辦?”
“一旦老皇帝仁慈的形象被毀,各地暗中有篡反之心的人會借著這事對現在的朝廷兵戈相向,屆時戰火四起,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丈夫離家參軍,婦人和孩子們獨守家園,打戰哪有不死人的,到那時,多得像我這樣沒爹的孩子…”
“楚哥兒!”
柳持安斜眼打斷盛言楚,清晰地吐字:“你這些話我不是不明白,你是中州的官,自然是要替中州黎民百姓著想,這都情有可原,可你不清楚我部百姓這些年的辛苦!”
甩袖起身,柳持安憤慨地盯著盛言楚,威嚴道:“我一生沒孩子,這你是清楚的,赫連氏像我這樣無後的男人多了去了。中州人常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為什麼不能向使自己受罪的中州朝廷要個說法?”
“不該要嗎?!”柳持安恨聲重複地問。
盛言楚辯駁不得,立場不同,不論他說什麼都對柳持安不公平。
無奈地歎了口氣,盛言楚一咬牙,問柳持安想怎樣。
發了一通脾氣後,柳持安覺得自己適才有些激動,抿了抿唇,輕咳緩解尷尬的氣氛。
“我自是不想中州朝廷亂起來導致民不聊生,但我部受得罪過他們必須給個交代。”
盛言楚頭疼:“畸形兒毒藥的方子早已被當今聖上一把火燒了,包括解藥,與其要說法,不若先解決赫連氏子民身上的殘毒。”
“這就省了吧。”
柳持安不屑譏笑:“就算給了解藥,赫連氏的人未必肯信任的去吃。”
盛言楚:“……”
“所以巴叔您想如何?”
柳持安左腿拱起,手搭在上邊,聞言沉默了會,半晌才道:“赫連氏也有罪,若當年沒有和老皇帝沆瀣一氣,也許就不會有如今的罪受,還真應了中州朝廷的一句話。”
盛言楚:“?”
柳持安慢悠悠地站起身,短促的冷笑兩聲:“一報還一報罷了。”
說著人就往外走。
“巴叔。”盛言楚快速下床喊住柳持安,憂心道:“我知道我剛才說得那些話對西北不公,對您也不公,但還是請您替中州百姓著想一二,也替西北各部的子民想想後果。”
“您有怨,赫連氏有怨,這些是事實,誰都無法替老皇帝抹去罪行…您大可讓如今的官家補償您和赫連氏,像慈文公主那般撕破臉,於您,於西北,甚至於中州朝廷都沒好處。”
柳持安聽到這些話,眼中的陰戾之氣愈發的旺盛,隻見他站在門口切齒道:“楚哥兒做官做久了,真真是處處替朝廷著想,可你我好歹相識了多年,你——”
盛言楚大步走過來,截走柳持安的話,平靜道:“巴叔這話未免誅心,我就是為了您著想才說這些。往來複仇的人有多少得了好下場?何況如今的西北在中州朝廷麵前幾乎是不堪一擊。”
柳持安臉色陰沉可怖,但有些話盛言楚還是要說:“現任的官家他也恨老皇帝,但他依舊不能將老皇帝的罪行公之於眾!一旦公開,國將不國。”
“慈文公主就是個例子!他們夫婦二人為此丟了榮華富貴隱姓埋名藏匿在深山中一輩子出不來,巴叔您覺得您找中州朝廷報仇能有此等好下場嗎?我話撂在這了,絕無可能!以我朝官家的手段,西北敢有異心試試!”
不能怪他將話說得這麼難聽,且不說西北和中州朝廷兩方勢力的懸殊,再有,寶乾帝對西北這片屬地十分上心,西北但凡有個災難,寶乾帝都會派人過來援助,比方讓他拉著三大官船的海鹽來這化雪。
柳持安一愣,旋即酸澀笑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你之言,赫連氏一族就活該斷子絕孫?這等國仇我活該咽著不吐?”
“非也。”
盛言楚請柳持安坐下,斂起氣息緩緩道:“西北當年遭得難自是要跟官家討個說法,但不該由你們拿著刀木倉和中州對著乾,化乾戈為玉帛,您不若跟官家要點彆的,也好為西北後代著想。”
“要點彆的?”柳持安沒聽明白,“要、要什麼?”
盛言楚眨眨眼,坐到對麵道:“要糧啊!”
“糧?”
“對。”
盛言楚點頭:“跟我一道來西北的有我家鋪子的掌櫃,他對西北比較熟,聽他說,西北各族一年四季居無定所,秋冬都要遷徙到玉山另一邊的草原,或是去嵊餘府、奉河郡等地,原因無非是氣候還有溫飽。”
“氣候難改,但吃飯問題好解決,與其去彆的府郡高價回收糧食,不若您跟官家要糧種,有了糧,也就不必這麼麻煩的搬來搬去。”
每個郡的糧種都由郡守春秋兩季下發,都是有定數的,柳持安想要,必須走正規渠道。
“中州皇帝會給嗎?”柳持安心動了,想了想,又道:“可要來了我們種哪?”
“種溫泉附近!”
“溫泉?”柳持安越聽越迷糊。
“就是巴叔說得暖泉。”
柳持安長長‘哦’了聲:“那地兒的確是個好地。”
盛言楚:“讓您放下仇恨這句話我一個外人插不上嘴,也沒資格說。但我實在不想看到您為此得罪官家,如今的中州朝廷並不好惹,說句不該說的,前兩年收服南域海賊後,官家並沒有放鬆練兵,真要和朝廷打起來,西北落敗的可能有九成。”
練兵的事是程以貴和盛言楚說得,寶乾帝野心不比老皇帝少,老皇帝將西北和南域攬在懷中後,寶乾帝想做出政績,版圖勢必要往外擴張。
從南域漂洋過海征服異地,亦或是從東邊越過各大山脈,總之,寶乾帝加倍練兵無非是為了收服這些地方。
柳持安陷入沉思,良久方抬頭看向盛言楚,欣慰有之。
“楚哥兒你果真長大了,你的話我會好好考慮,該替子民爭取的我自然不會放過半分,至於不該有的念頭,我到時再跟長老們商量吧。”
盛言楚點頭,對著柳持安鞠了一躬:“今晚有些話我說得可能有些過分,還望巴叔原諒則個。”
柳持安扶起盛言楚的手臂,嗔道:“你我之間何須這些禮儀,快彆這樣。”
柳持安本想說‘你我早些年情同父子’,話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
從盛言楚屋子出去後,柳持安沒有去睡,而是進了赫連長老的屋子。
幾位長老聽了柳持安的話後,均歎了口氣。
“那位盛大人有句話說得在理,冤冤相報何時了,咱們遭得罪夠多了,實在不該讓後代子孫跟著受。”
“等山道的雪化了,持安,你跟那位盛大人一並去中州,將要糧種的事和中州皇帝提一提,能成則好。”
“不能成呢?”有人問。
相比追著中州報舊仇,在座的人其實更在乎子孫的溫飽問題。
柳持安思量許久,握拳在嘴邊,淡聲道:“楚哥兒既向我推薦此舉,想來中州皇帝不會拒絕,我信他。”
寶乾帝當然不會拒絕,降服一個民族最不可取的就是武力征服,而最出色的則是在飲食等方麵深入影響他們,寶乾帝派盛言楚大老遠帶著無數海鹽過來援救西北,足以可見寶乾帝內心已經將西北當做自己人。
自己的子民想要糧種,寶乾帝豈會不給?
“楚哥兒?”赫連長老怔了下,側身耐人尋味地笑看著柳持安:“這是中州的稱呼,持安和盛大人相熟?”
旁邊一個長老接茬:“你忘了?當年持安要和中州一個女人成親,那女人有個兒子,不正是——”
“夜深了。”柳持安窘迫地打斷兩位長老,急急道:“接下來化冰的任務險峻,長老們早些睡吧。”
說完就大步退出了屋子,屋裡的長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撫須大笑。
-
五月前,西北各大山脈一直在撒鹽化雪,有幾日玉山腳下形成汪洋一片,盛言楚想過來看看都得劃船。
好在有驚無險,在山中穿梭的太府寺官差除了手上長了凍瘡,身上並無大礙。
五月初三,盛言楚帶來的海鹽全部用完。
當天中午,盛言楚在柳持安的帶領下去深穀溫泉爽快地泡了個澡,妨礙的積雪鏟除後,柳持安十分高興,召集老百姓在深林中搭起篝火晚宴。
這邊的男男女女性子大多豪邁,期間拉著盛言楚一道載歌載舞,宴席進行到烤肉環節時,阿虎擦擦嘴角的油汙小跑過來。
“爺,周掌櫃人此刻就在山腳,剛才派人上山遞信來了,問您啥時候啟程回京。”
盛言楚轉了轉手中的燒烤架,笑道:“急什麼,你讓他上來,他好不容易出京一趟,在這散散心多玩玩也好。”
阿虎笑了笑:“周掌櫃料到您這麼說,讓人送信過來時特意補了一句,說叫您悠著些,彆玩過了頭,省得老夫人操心,到時候責怪他沒看住您。”
才咬了口肉的盛言楚差點噎了喉嚨,噴笑不止:“周密真這麼說得?”
還拿他娘壓他?周密什麼時候這麼嘴碎了?
一旁的柳持安不慌不忙地倒了杯水給盛言楚,狀似無意道:“楚哥兒,周密是誰啊?既是掌櫃的,怎好管你的私事?”
和春娘關係好麼?
這話柳持安不敢問,遂壓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