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將玻璃還給柳持安,堅定道:“我想去山上看看。”
阿虎聞之神采飛揚,附和著盛言楚,說他也想跟著過去瞧瞧。
周密無異議,盛言楚去哪,他就去哪。
然而,當下最寵盛言楚的柳持安卻成了其中反對的人。
“楚哥兒,骫骳山太險了,你去不得。”
盛言楚自然清楚,但他來一趟西北不容易,他想弄清楚小公寓外邊的冰雪世界到底是不是玉山主峰。
柳持安極力不準,關乎盛言楚安危的事,柳持安著實不敢任由盛言楚胡來。
兩人夜裡才吵了一架,好不容易借著一路上的照顧,兩人關係和緩了些,這會子柳持安攔著不讓盛言楚進山,一時間,兩人又陷入了誰也不理誰的僵局。
不過這次柳持安沒有退讓,不論說什麼都不同意盛言楚進骫骳山。
無奈,盛言楚隻好歇下攀登玉山主峰的想法。
夜裡,柳持安被赫連長老喊去主持浴齋事宜,臨走前柳持安歎了口氣,主動跑到盛言楚的帳篷外賠了聲罪,盛言楚沒吱聲,等柳持安一走,阿虎抱著暖被坐到小床上。
“爺,我瞧著您有些故意針對首宗大人?”
盛言楚用被子將自己裹成一條粗大的毛毛蟲,聞言一怔:“我哪有?”
阿虎替柳持安打抱不平:“柳首宗在西北的地位堪比咱們京城的官家,雖說上頭有幾位長老,但我聽這邊的人說,西北事務真正敲章的人其實是柳首宗。”
“所以呢?”盛言楚不知好歹地問:“我又不是西北部落的人,難道我也要看他臉色行事?”
阿虎蹙眉:“倒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人家好歹是一方主人,爺給他點麵子吧,今個您和周掌櫃在山腳幾次三番和柳首宗爭吵,這事在族裡傳遍了,換做旁人,些許早就氣得頭頂冒煙,可柳首宗卻不,明明日理萬機,剛才還特意跑來問爺還在不在生氣…”
見盛言楚在認真聽,阿虎索性將他這幾天看到的都說了出來。
“柳首宗對爺真的好到沒話說,為了照顧爺的口味,這些天不知道爺有沒有發現,端上來的菜式大多都是南邊人的口味。”
“還有呢!”阿虎挪到盛言楚床側坐著,“爺爬山換洗的褻衣,被褥,爐子等等,都是柳首宗親自去置辦的,唯恐您凍了難受。”
被褥裡捂得暖熱的盛言楚垂眸,聽阿虎這麼一說,他這才意識到柳持安在暗中為他做了這麼多事。
阿虎絮絮叨叨:“拋開和老夫人的那些事,柳首宗在我看來,就是個頂頂好的人,至少對爺好,悉心照料,就跟爹護著兒子一樣。”
“也就爹肯跟兒子吵,若不是真心實意待爺好,隻想迎合爺,哄著爺開心,今天大可由著爺往骫骳山裡頭闖,柳首宗明知不讓爺去,爺就會不開心,可縱是這樣,柳首宗還是做了…”
“為何忤逆爺,說到底是擔心爺的安危!”
盛言楚雙腿合攏縮靠在床頭,下巴抵著膝蓋,聽到這,不由歎了口氣。
他罵柳持安對他娘有恃無恐,他對柳持安濫發脾氣,其實不是一個道理嗎?
麵對周密,他就不會。
至於為什麼柳持安是例外,大抵是因為內心深處他早就將柳持安看做似父若兄的人,對於爹,對於兄長,他可以恣睢無忌、為所欲為,甚至不計後果的去指摘柳持安的不是。
不管是爹,還是兄長,都得包容他這個晚輩,也許上一刻恨不得拍桌叫板斷絕關係,可轉頭又會擔憂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這大概就是親情?
兩輩子父母情緣都不深的盛言楚不太懂這個,尤其是對父親,這個詞太陌生了。
阿虎粗中有細,瞅著盛言楚聽進了他的話,便沒有再沒完沒了地說,輕咳了聲後,阿虎裹緊被子回到自己的小床。
隔壁的呼吸聲漸漸平緩,床上曲著膝蓋的盛言楚懊惱地捶打了下自己,仰頭歎了聲氣後,盛言楚滑進溫熱的被窩。
正準備睡下,忽聽小公寓裡傳來狗叫聲,緊接著是盛小黑用爪子扒拉門窗的那種揪心的哢嚓聲。
盛言楚嚇了一跳,瞥了眼睡得安穩的阿虎後,他趕忙跑到小公寓去一探究竟。
進到小公寓,望著窗外漫天的白色雲霧,盛言楚當即嗐了聲,他還以為盛小黑怎麼了呢,原來今晚是白霧到來的日子,盛小黑這個狗崽子想跳窗下去玩,可惜屋內窗門都被他鎖上了。
五月之後,小公寓外邊的冰雪世界開始消融,在西北呆得這些天,盛言楚時不時能聽到遠處傳來的轟隆巨響聲,應該是某處的雪山崩塌了。
天暖起來後,窗戶不用熱水澆灌也能打開,推開窗,盛小黑躥得一躍而下,很快,崖下傳來歡快的狗叫聲。
盛言楚在確保盛小黑安然無恙後,便沒有再管盛小黑,而是拿來玻璃瓶開始收集蔓延進屋的白霧。
手指觸及冰涼的玻璃身,盛言楚擰緊了眉心。
他現在百分百能確定柳持安去年在骫骳山上撿到的玻璃片就是出自他的小公寓。
也就是說,小公寓外邊就是西北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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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在收集白霧時,柳持安正帶著西北族人走在玉山山脈處,他們每人手中都牽著一匹小獸,若盛言楚在場,定能一眼認出來。
這些小獸和盛小黑一個品種,隻顏色各不相同,大多數都是黑色,少有的白色也不是很純,黑中泛白的那種。
異獸狡是西北的祥瑞之獸,柳持安帶著異獸狡出來做法,是為了祈禱接下來風調雨順歲物豐成。
滴答的化雪聲中,柳持安身後的隊伍亦步亦趨的往山上爬,異獸狡喜歡呆在高處,帶來的這些異獸狡得在祭祀後放生到玉山中,以此來表明他們的誠意。
老百姓們哈了口寒氣,隊伍中無人說話,唯恐驚擾了他們敬畏的山神,行至一處幽穀時,柳持安手一揮,眾人停下。
此處離山頂還有一段路程,但他們不敢再往上爬,再往上走一個多時辰,就是柳持安撿到玻璃碎片的懸崖冰雕處。
那裡有很多冰屍,人的,動物的,都有,全是不怕死上去送命的。
每到一年最熱的那兩個月,骫骳山半山腰的雪就會慢慢融化,從山上流淌下來的活溪水中時常能撈出屍塊,好些屍體被冰封後容顏依舊,不過也有些屍體慘不忍睹,身上的肉被雪狼、雪鷹吃了個乾淨,隻剩一個骨架。
這都不是最嚇人的,最可怕的是順著雪水飄下來的屍體殘缺的不成樣,今天飄下來的是手臂,而頭顱呢,則要等到明天。
每每到了這季節,溪水兩岸就會飛來成群的烏鴉,白天還好,晚上那才叫一個滲人,淒厲的烏鴉嗓音在耳畔盤旋,就跟惡鬼桀桀喊人不休,漸漸的,玉山主峰骫骳山鬨鬼的事傳開了。
這幾天,骫骳山腰的冰塊在海鹽的加持下提前進入融化期,柳持安等人站到幽穀邊上時,四周砰砰砰地響著雪塊砸地的聲音,空曠地界,接二連三的聲音驚天動地。
領著族人插香祭拜過後,柳持安說了些吉祥語,隨後讓眾人將異獸狡脖子上的繩子摘掉,接下來就是最為神聖的放生環節。
煙霧繚繞中,百來隻如忠犬般使命必達的異獸狡三步一回首的往深林中走。
“首宗大人——”
一小孩忽仰起腦袋,指著某一處大喊:“那有一隻白白胖胖的狡!”
一石激起千層浪。
包括柳持安在內,在場的西北老百姓瞬間激動地擠過來。
“哪,哪呢?”
“白色的?我的天老爺,在哪,快讓我瞧瞧?”
“在那!”
順著小孩的手,柳持安疾步如飛地跨到巨石上,隔著深譚的對麵山上早已雲遮霧繞,柳持安定在那,嗅著飄過來的氣息,忽覺神清氣爽的很。
扇掉眼前嫋嫋濃霧,柳持安緊盯著對麵,冷風一吹,撥雲見日間,柳持安眼睛霎時一亮。
簇擁上來的西北老百姓們見狀,立馬伏地叩拜,嘴裡念叨著請神保佑之類的話。
柳持安微閉目合掌祈禱。
對麵山上的盛小黑其實早就認出了柳持安,要麼說異獸狡長得像狗呢,性子也像。
之於獸性本能,盛小黑激動的騰起四蹄往山下跑,才跑了一小會,盛小黑的思緒就被放生歸來的其他狡吸引了過去。
盛小黑真要從山上躥到柳持安身邊,就近觀察,柳持勢必會發現盛小黑就是盛言楚養在家裡的那條狗。
不過也說不準,畢竟柳持安最後一次見盛小黑已經是很多年前了,那時候的盛小黑毛發濃黑,身軀也要小很多。
“持安。”
幾個長老氣喘籲籲地追上來:“白狡在哪?”
柳持安扶住拄著拐杖走在前頭的赫連長老,笑道:“您瞧對麵那個小山峰。”
赫連長老的眼睛有點老花,加之霧氣上湧,老人家壓根看不清盛小黑在哪。
“你還杵在這乾什麼?”
看不看歸看不看,該高興還得高興。
赫連長老欣喜若狂,催促著柳持安:“還不趕緊帶著大家夥去對麵,白狡是我族的神獸之首,子民們到了它跟前些許能瞻仰到它身上的福氣!”
柳持安有些猶豫,搓搓冰冷的大手,斟酌著語氣道:“我瞧著不妥,往對麵走就是骫骳山的北坡,那邊積雪比這邊要深得多,貿然上去,會出事…”
“不會不會。”赫連長老篤定,眯著老眼道:“有白狡庇佑著咱們,怎會出事呢?”
其餘幾個年邁的長老亦連連道:“就是,持安你過於小心了,咱們見到白狡畏手畏腳,會惹惱山神的,以為咱們赫連一族貪生怕死,連自己的神明都不敢靠近。”
“長老!”柳持安急著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
赫連長老固執已見,拐杖往地上戳了又戳,就是不聽柳持安的勸誡,親自點了幾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出發骫骳山北坡去拜見神獸白狡。
柳持安作為西北首宗,族人們吵著要去對麵,他豈能退縮?隻好跟著一道過去。
北坡為陰坡,冰麵如鏡,漢子們走得異常小心,可饒是這樣,幾人還是摔了好幾跤,縱是手掌擦破了血,漢子們仍然不放棄,大有不見到白狡不罷休。
而此時被眾人追捧的盛小黑在放生的異獸狡同伴中快活的像頭脫了韁的野袍子,當柳持安等漢子忍著嚴寒,戰戰兢兢地攀爬到對麵時,盛小黑在一眾異獸狡的簇擁下,一蹦一跳地進了深林。
“咋辦?”
漢子們拿不定注意,齊齊望向柳持安:“還要追進去嗎?”
再往前走就是柳持安當初撿玻璃片的地方。
柳持安濃眉緊鎖,以他的意思是立馬原路返回,但沒見到白狡,幾位長老那裡不好交代…
咬咬牙,柳持安吩咐道:“都把牛藤繩拿出來!”
漢子們紛紛解下腰間綁著的牛藤繩,熟稔地掰扯成草鞋狀,然後附著在他們的鹿皮靴底部。
牛藤繩粗糙結實,是防滑的好物。
耳邊時不時傳來雪塊轟隆墜地的聲音,柳持安眸光一沉,叮囑眾人務必帶好防摔的骨盔。
漢子們冷得直哆嗦,聽到柳持安的話,幾人齊聲吆喝唱起西北的歌謠,試圖能趕走寒氣,再有,就是壯膽。
一應裝備齊整後,小隊伍緩慢的往深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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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聲音?”
正在小公寓收集白霧的盛言楚昂首朝窗外看了看,確定自己沒聽錯有人吼叫的聲音後,盛言楚瞳孔驟然一縮。
“小黑!”
盛言楚滿臉驚慌的去翻衣櫃裡的棉服,歪歪地戴好毛線帽子,盛言楚趕緊出門疾呼盛小黑的名字。
以前隔幾聲呼喚後,盛小黑這個崽子總能立馬回應他,可這回不同,空曠的山野中並沒有傳來盛小黑嗷嗚的回應聲。
“小黑——”
盛言楚不敢喊太大聲,唯恐底下的漢子們聽到動靜,沿著之前的路線,盛言楚提著桐油燈一路來到窗前那棵大樹下。
順著牛藤綠藤蜿蜒的方向,盛言楚邊捏著氣聲喊盛小黑,邊摸索著往山下走。
經過上回冰屍所在地時,悚然感似是無孔不入,正一厘一厘的侵蝕著盛言楚的神經,可不跨過去不行。
高舉著桐油燈時,盛言楚依稀能看到上麵的腳印窩。
太熟悉了,就是盛小黑那個狗崽子的!
一番心理建設後,盛言楚學著遠處吆喝聲,開始結結巴巴地背起八榮八恥。
腳蹬在橫七豎八的屍塊上時,盛言楚寒毛直豎,好擔心腳下的冰塊裂了,然後他一腳踩到這些驚悚的陳屍上。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時間,盛言楚慢慢適應頭頂、腳下,或是冰凍的山牆上的可怖屍塊。
“小黑——”
走過窄小的冰路,盛言楚來到一片寬闊的茂林中,這邊的樹和他以往見過的樹截然不同,一個個長得筆直挺拔,應該都是一些古木,遍滿叢林。
盛言楚怕蛇,叢林中雖風刀霜劍冷得刺骨,但眼下快到六月天,蛇鼠之類早已過了窩冬的時節,盛言楚腳踩在草地上,簌簌的小動物聲音在耳邊鳴響不斷。
盛言楚好怕踩到了蛇,穿梭在叢林中時,盛言楚不僅要找野在外邊不歸家的盛小黑,還要兼顧腳下的動靜,好幾次他的腳底離盤在草叢中五顏六色的蛇隻差一根拇指的距離。
“好險!”
和一條紅蛇擦肩而過後,盛言楚大氣不敢出,緊了緊手中的桐油燈,盛言楚咬牙切齒的發誓待會找到了盛小黑這個崽子後,他絕不輕饒!
正在腦海中思考著是克扣盛小黑的牛肉卷還是羊肉卷時,一道白白胖胖的東西從他眼前一躍而過,緊接著,一隻又一隻可可愛愛,或黑或白的小狗子跟著跑過去。
“盛小黑!”盛言楚氣吼:“你個狗東西還不滾過來!”
聽到熟悉的聲音,盛小黑毛茸茸的耳朵瞬間高豎起來,隨後猛地一刹車。
後邊緊跟著小獸們嘩啦啦像多骨牌一樣往後停住腳,然後學著盛小黑,睜著圓滾滾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氣勢洶洶走過來的盛言楚。
一下看到這麼多胡人養得異獸狡,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怪不得盛小黑跑出小公寓這麼久不回來,原來是遇到了同伴啊。
盛小黑巴掌大的時候就跟著他,那時候他一直將盛小黑當狗養,不怪他不識貨,誰叫盛小黑長得像狗,就連叫聲都似狗吠。
十幾年來,盛小黑跟著他四處跑,見過形形色色的狗,就是沒機會回胡人的陣營和同類的狡玩一玩,陡然看到盛小黑混在一對異獸狡裡麵,盛言楚胸中溢滿的怒火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盛小黑在同類中找到了歸屬感,它比往常都要開心。
不用盛言楚再使喚,盛小黑撅著嘴,嘚吧嘚吧踏著四蹄飛快的跑到盛言楚身邊,後邊的小獸們聞風而起,紛紛往盛言楚跟前跑來。
該說不說,異獸狡的毛發摸上去軟和的不行,平時擼盛小黑一隻時,盛言楚就容易上癮,何況現在麵前有上百隻。
有盛小黑在,盛言楚可以放心大膽的觸碰其他小崽子。
這些小崽子應該是人類圈養的,都剪了耳。
之前在公寓裡聽到的男人吆喝聲愈來愈近,盛言楚不敢在此地多做久留,舒服的薅了一群異獸狡的毛發後,盛言楚拉著盛小黑就想往小公寓裡鑽,誰料盛小黑對同伴們戀戀不舍,利齒咬著盛言楚的褲腿怎麼拽都拽不動。
小獸們似乎察覺到盛言楚要分開他們,一個個齜著牙衝盛言楚咆哮,一隻兩隻倒也罷了,近百條異獸狡齊鳴,以至於山林裡棲居的聾鳥都嚇得震飛翅膀。
“它們在那——”
柳持安急急往叢林一處跑,漢子們忙歇了吆喝,追隨柳持安躥進密林。
“彆叫,彆叫!”
盛言楚不敢貿然去捂小獸們的嘴,但可以捂盛小黑的,震耳發聵的狗吠聲停下來時已經來不及了,就在小獸們閉上嘴後,盛言楚感受到不遠處有東西踩在草地上帶起的窸窸窣窣聲。
“小黑,咱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