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彤彤的蠟燭光,照著戲台旦角兒背後的白麵臉。那張扁平白慘的臉,一邊“唱”戲,一邊陰陰笑著,盯著戲台底下的人。更加陰毒奸邪的咿呀唱腔就從台上的戲班子口中傳了出來——
這一驟然變化的唱腔太過突然,台子下的客人全被驚到了。
他們原本要麼正在各自交談說話,要麼正慢撚著手邊的銀稞子,隨意往戲台上打賞個一兩錢。沒想到,隻一刹間,戲台上的戲,就毫無預兆的換了一出。頓時,院子就罵聲四起,不斷有人高喊喝問:
“萬老三!萬老三!你搞什麼名堂,請這種戲班子來作弄老子是不?”
“鬼迷日眼了是不?”
更有家底強一些的客人,直接指著戲台上的戲班子大罵:
“羊老六班子,你們收錢收瞎了心肝,以為萬家的錢夠買你們一輩子活路,再不停下來,信不信俺讓你們在偏關地界沒個立腳的地方!”
衛厄將從旦角兒背後冒出來的白長人形看得真切,其他人則好似完全瞧不見那些陰森森的白皮人臉。
但做生意的人都迷信。
熱熱鬨鬨的,冷不丁聽到一句頭七唱的“開靈路”,就夠普通人覺得晦氣了,
更彆提後頭還接了“看我唱這出壽公道”就要“替我開財道”,這種讓商人忌諱到極點的詞。
要彆人給你開財道,這種話豈是能隨意對商人說出來的?便是平時聽到,都要變臉,讓人把說這話的揍個半死,何況是在這種大的熱鬨的壽宴上。片刻間,萬家大宅子裡已經亂成一團。
剛剛要說“三更請財神”是個怎樣的請法的燕塘春掌櫃同樣滿臉驚駭:
“咋回事,萬家咋請人來唱這種陰損的曲兒,這這這……”
燕塘春掌櫃驚詫得半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在他看來,萬家老爺簡直是失心瘋了!
大家都是做買賣的,也不是沒聽說過,有些生意人私底下搞陰損招數。什麼借風水啊,正對其他人的鋪子擺凶煞衝人家的生意啊……都有!可那都是偷偷摸摸的來,哪有請了一大幫子貴客,當著所有人的麵唱邪財曲子的?
這不是,自己跳出來,要跟所有人撕破臉嗎?
都是做生意的,誰不知道大家最怕也最忌諱這些。
“門被堵了,萬老三這賊老子的藏起來了!”
園子裡的來客扯著嗓子,叫罵“萬老三”,先前還在院子裡的萬家寶、萬管家卻不知道去向。任由人喝罵好幾聲,沒一個出來。戲台上的羊老六班子還在咿咿呀呀唱著,那詞兒是眼見的越來越陰損歹毒:
“俺那公公抬箱轎來,數骨骨把金銀拆~”
“這一裸金來~借俺姻囍財,”
“這一裸銀來~借俺官祿財,”
“姻囍財來好生嫁,青頂衙門攀欽差~”
戲班子不論是唱的角兒,還是在旁邊吹拉打扮的,都滿臉的驚恐。有陝晉地頭的員外往台上砸菜盤子,砸東西了, 那些人還在繼續咿咿呀呀的唱著陰森森的調子。甚至還一轉, 唱得越發詭氣森森。
這一下,就算看不見戲班子背後掛著的白色長條人形,院子裡的賓客們也察覺出了不對味。
羊六班子再怎麼有名,都不過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一些臭唱戲的。就算收了萬家寶的銀兩,哪裡有膽子一口氣得罪這麼多晉北地頭的名人?不怕有命拿錢沒命花嗎。而且戲台上,唱戲的人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恐懼得快哭,口中的戲詞卻一停不停,越唱越尖細。
此時天色已黑,園子裡掛著高高低低的紅壽燈,
戲台的人影晃晃,尖細的腔調在人耳邊回響,讓人直起雞皮疙瘩。
“這、這是被擺了陣啊。”燕塘春掌櫃戰戰兢兢,“肯定是請了邪門歪道的。”
“萬老三!出來說道說道!”掌櫃牙關磕碰時,一位富態肥胖的員外郎一腳踹翻麵前的桌子,高聲喝道,“敢弄你老子是不是,老子今天拆了你這破宅子信不信?”
就富態員外郎哐當這一腳,旁邊同桌的人紛紛驚叫起來——
原本擺菜迎客的圓桌一被踹翻,桌子底下擺著的一樣東西立刻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巴掌大的紅木匣子,
匣子口開著,裝滿了“金銀元寶”——“金銀”都是給死人用的、大箔紙折的那種!
死人才用的“金銀元寶”在桌子底下一現出來,四周頓時一片嘩然。
先前,戲台上的戲曲變調,大家夥還不一定都覺得是萬家在搗鬼,但這明擺著就是事先放好死人金銀一出現。這事,肯定就是萬家寶在背地裡圖謀著什麼。富態員外的這桌一被踹翻,四周的人紛紛檢查起自己的桌子。
不出意外的,一聲聲“俺這也有!”“這也有!”響起,
戲台上,羊六班子還在陰陰唱著,背後掛的白麵人形朝著園子裡驚怒交加的人詭笑。
燕塘春掌櫃的抓了根蠟燭,往大圓桌子底下一照,果然也在他們這一桌底下照見個打開的紅木匣子,裡頭滿是死人用的金銀。一照見那些死人錢財,燕塘春掌櫃連連往地上啐了好幾口唾沫,“呸呸呸,晦氣晦氣,萬家真是好個歹毒!”
燕塘春掌櫃正罵著,有客人喝斥萬家家丁上戲台,把唱戲的戲班子給拖下來。
被幾位員外老爺喝斥著,萬家家丁戰戰兢兢,
哭喪著臉往戲台上走。
眾人都瞧著萬家家丁的動作,結果,萬家家丁剛上戲台子,就聽見“啊呀——”一聲慘叫,那家丁的脖子像被什麼東西掐住一樣。緊接著,咯嘣嘣——的一連串骨頭爆裂的響動,家丁的脖子了整整一圈,
扭得跟麻花繩一樣,
臉轉到背後來,注視著園子裡的客人們,陰森森地笑了兩聲,口裡就跟戲台上的旦角兒他們一樣,發出了尖尖的、細細的唱詞:
“……這一稞金來,借俺陰壽財~”
“……這一稞銀來,借俺子孫財~”
陰險奸邪的唱詞在園子裡回蕩,目睹這驚悚恐怖的一幕,先前還威風得不得了的員外郎、大商們嚇得啊呀亂叫,拚了命地往後退去。
衛厄他們坐的正中,正對戲班子的雅座首桌,
那腦袋被擰了一個轉的萬家家丁,頭朝後,胸朝前,正正對著他們在“唱”,邊唱邊詭笑。
燕塘春掌櫃的牙關頓時磕磕碰碰地打起了架。
他就一掌櫃的,平時哪裡見過這種悚然的仗陣,一時間臉都白了,額頭上直往外冒汗。
燕塘春掌櫃不受控製地和那被擰轉了腦袋的萬家家丁對視,越對視,那頭轉到背後的家丁就像離他越來越近……
就在此時,
砰的一聲響,身邊的魏大少爺將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到桌麵。
燕塘春掌櫃打了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隻見,魏少將茶杯放到桌麵,杯子裡的清茶濺起,而他正用著張上好的綢帕子擦著手指。
擦乾水漬後,魏少將帕子往桌上一扔,皮笑肉不笑:
“好,真是長見識,沒想到到晉北地頭來,竟然有人敢在我玩這種花樣,真是開了少爺的眼。”
衛厄這一句話,表麵陰陽怪氣,實則夾雜了“梅軒秉詭訣”的心法。飽含意韻的話語一落下,明明聲音也不大,硬是蓋過了四下裡的喧嘩和台上的戲腔,清楚地傳到園子裡每個賓客的耳朵中,原先驚恐不安的客人們稍稍冷靜了下來。
這才想起,院子裡可正坐了尊真正有來頭的貴客——
論財運論手腕,徽商十一行典堂的魏少才是眾人裡一等的人物。萬家寶想用邪門借財,那首當其衝的,就是魏大少爺!
壓根不知道,“魏大少”窮得一匹,非得一匹,著詭撞詭必有他的客人們稍稍安下心。
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
萬家寶想搞什麼花樣,要借什麼財,那也是最有錢最有勢的魏大少先遭殃!
這麼想著,人群鎮定了些。
有人還要逼萬家家丁、丫鬟上戲台,將戲班子拉下來。
那些掛在戲班角兒背後的白色長條人形不知道是什麼,去的活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會變成新的“唱戲”的掛在台前頭。園子裡陰森森的詭異戲腔不低反高,仿佛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
衛厄喝了一聲“住手”,往園子裡一掃,就朝衛十道看了一下——衛十道不愧是江湖老油條,不用衛厄說明,帶著鐵哥兒在人群裡一躥,精準地揪住了見勢不妙,就要跑走的萬家少爺小姐。
幾名公子小姐被揪著,摔到園子中央。
“你們不要腦袋了——敢打我,我爹讓真人宰了你們!”
萬老爺的大兒子,萬福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被踹著跪下的時候,扯著嗓子大喊大叫。
“娘的,果然萬家在搞邪門歪道的。”一聽萬福這話,周圍圍過來的賓客馬上罵出聲。
萬福還在邊掙紮邊怒罵,下一刻,一道寒光在眾人眼前一閃。
萬家寶他大兒子的滿口臟話就變了調,變成了一聲慘叫,聽得人後脖子一個激靈。
——隻見一柄寒光凜冽的銀刃,插在了萬福的手背上。
萬家寶的大兒子平時欺男霸女,碰破皮都要打殺下人。真家夥一插手上,頓時叫得比那天老牛灣的李翠花還淒慘。丟出刀子的魏少冷笑一聲,端坐在太師椅上,將刀丟給按著人的鐵哥兒,吩咐道:
“把他們的手指全剁了,”
這一句話,說得尋常,這種尋常的口氣,才透出十足的典堂掌事做派。
四麵的人打了個冷顫,鐵哥兒二話不說,按著萬家寶大兒子刀刃往下一鍘。萬福慘叫一聲,腥臊的臭味,立刻從身下傳出,差點活活痛暈過去。鐵哥兒是個死心眼的,衛十道這幾天跟著衛厄一口一個魏少。
他就當真認為衛厄是他們的新少爺了。
剁了萬家寶大兒子的左手五根手指後,就抄著刀,將萬家寶大兒子的右手往地麵再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