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知道了父親的死因之後,每每夜深人靜時,應翩翩時常會忍不住去想,他臨死前,心裡會在想什麼。
可惜想來想去,有無數種可能,卻終究是不得其解。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應鈞一定還是會選擇站在長雄關外,迎接他一生中最後一場的戰鬥。
因為他少年成名,功績彪炳,戰無不勝,卻不是求家財萬貫,亦非盼青史留名。在無數次的廝殺中,沒有人能夠預測到自己的輸贏、生死,每一回騎上馬,舉起劍,或許下一刻麵臨的都是無情的死亡。
奮勇迎戰,隻因心許家國,身不足惜。
故而戎馬一生,未能死於沙場,難言死得其所,然不憾於天,不怨於人,雖臨險地,大誌未奪,縱身無完骨,卻有何加哉!
這位將軍,生前萬人敬仰,死後滿身汙名,到如今,他身上的冤屈終於由他的兒子洗涮乾淨,還了一份清名。
應翩翩通過多方調查,總算找到了幾名能夠分彆證實傅英說法的人證。
有人是當時跟在傅英身邊的侍衛,有人是覺得應鈞話中並無尋死之念的老兵,還有人注意到了傅英言行之間多有矛盾之處,當時卻不敢說出。
這些人的供詞再與傅英的講述一一對應,終於證實了應鈞當年其實已經想好了反敗為勝的良策,可惜為奸人所害,功虧一簣。
應鈞當年便在民間多有崇拜者,如今有了朝堂對峙,當眾正名,也再次掀起了一股紀念他的風潮,百姓們甚至自發為應鈞修建了廟宇,上香叩拜。
幾日之後,聖旨頒下,皇上追封應鈞為義勇輔國英濟大將軍,加封一等公,為其修廟祭拜,列入忠義傳。
同時,又令鎮軍將軍傅寒青即日啟程赴往邊關,鎮守西戎與大穆之間北側交界處的邙陽山山脈,無詔不得回京。
其父傅英因傅寒青願承其罪,又配合為應鈞正名,免於一死,貶為庶民,發往趙縣修建西皇陵。
關於這樣的處罰,人人心裡有數,皇上看似寬恕了傅英,但他本來也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廢人了,生與死沒有什麼區彆,將他與傅夫人留在京城附近,反而成為了控製傅寒青忠心戍守邊疆的人質。
皇上這是要徹底榨乾傅家的最後一點利用價值,這樣的處置,基本也宣告著五皇子基本上與帝位是無緣了。
看來經過這段時間的冷處理,皇上也對於繼承人一事再次進行了深思熟慮。
他不光考慮到五皇子的性格過於激進,也看到了傅家的張揚和妄為,這樣的外戚一旦得勢,極難掌控,也終究讓皇上打消了扶持黎慎韞的心思。
天氣已逐漸轉涼,傅寒青啟程的那一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
傅寒青縱馬在京城寬闊乾淨的街道上馳過,細雨如絲,晶瑩地綴在衣上發間,卻未減去街頭的繁華煙火,人流如織。
但日後,就是邊關大漠,黃沙飛天了。
他並無留戀,隻是心中有憾。
到了巷子的拐角處,傅寒青勒住馬,向著前方望去,督公府那兩扇熟悉的大門緊緊掩著。
他仔細地看著這座府邸,像是想把它的樣子都牢牢刻入心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又聽見一陣馬蹄聲響,是應翩翩和池簌並轡而來,看起來有說有笑,神情極是親密。
傅寒青看著兩人一時先沒往門前去,下了馬站在石獅子的後麵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而後池簌笑了起來,見旁邊無人,湊上去輕吻了下應翩翩的麵頰。
應翩翩也不躲,反而對他勾了勾手指,池簌便很聽話地把頭伸過去了,結果被應翩翩冷不防照著腦門拍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響。
應翩翩笑道:“想得美,走吧!”
傅寒青在旁邊看著,唇角也跟著輕抿了一下,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另一頭的池簌亦在含笑。
傅寒青怔了片刻,見池簌離開,應翩翩似乎要進門了,連忙鼓起勇氣,下馬追了過去,高聲道:“阿玦!”
應翩翩回過身來,見是他,皺了皺眉,加快腳步就要回府,被傅寒青抓住了手臂。
周圍頓時一片出劍的聲音,應府的侍衛看著這個有前科的混賬,立刻一起拔劍,將他圍在了中間。
“大膽,放開我們家少爺!”
傅寒青不理會他們,隻低聲對應翩翩說:“我父親說要給你鋼線。”
應翩翩麵無表情,先是掙開了傅寒青的手,而後對著應家護衛道:“都先下去吧。”
那些人不放心,但看應翩翩皺起眉頭,還是無可奈何,隻好行禮退下,但還是遠遠地看著。
應翩翩這才道:“替你爹帶話來的?行,說罷,他又開了什麼條件啊?”
傅寒青道:“我沒想給他帶話。”
他探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塊白色的手絹,直接當著應翩翩的麵打開,露出了包在裡麵,上麵還沾著斑斑血跡的銅線。
“我父親說這樣東西放在他的書房中,讓你去取,我怕他又有什麼心思,或者在那裡放了什麼機關,便去家裡取了一趟,目前看來應該是安全的。你……有用嗎?”
應翩翩頓了片刻,看著傅寒青手裡的東西,目光莫測。
傅寒青便明白過來,將手絹連同銅線遞到了應翩翩的手裡,說道:“那你拿著。”
說完之後,他不敢再有多餘的話語,否則隻怕自己不舍離開,於是輕輕打了個呼哨把馬叫來,挽住馬韁準備離開。
應翩翩微頓,說道:“多謝……保重。”
傅寒青的手猛然一顫,回過頭去,隔著馬駒看向應翩翩,見對方目光明澈,眉眼間一如當年。
傅寒青突然意識到,他說出這句話,就是要永遠將過去的一切都放下了。
“不用謝,這本來就是我應該為你做的。”
他含笑,心中說不儘的哀傷:“以後好好保重,不會再有人來煩擾你了。以後如果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可以隨時托人捎信,我在所不辭。不為彆的,隻是因為我欠你。”
他一頓,又道:“你能不能不要——”
應翩翩道:“什麼?”
傅寒青將到了口邊的“忘了我”三字咽回,露出一抹憐惜中帶著溫情的笑,說道:“沒什麼,走了。”
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應翩翩的臉,豁然轉身,揚鞭縱馬,再不回頭。
馬蹄如飛,載著他越去越遠,傅寒青的臉上滾下了兩行熱淚,散在風中。
阿玦,願你從此以後,再無磨難,和你喜歡的人白頭到老,自在無憂。
他默默地將這句話,在心裡念了一遍又一遍。
*
初秋時節,天氣轉涼,雖然午後陽光明媚,但在外麵吹拂的風,終究還是有些冷了。
皇帝批完奏折,站在庭院裡,隻感覺冷意浸骨,不用他多言,錢公公已經識趣地取來了一件鬥篷,披在他的肩頭。
他弓著身子,輕聲細語地說:“陛下,起風了,回吧?”
皇帝道:“梁王還在外麵跪著要見朕嗎?”
錢公公低聲道:“是,已經有兩個時辰了。”
他現在伺候的越發精心了,因為作為皇上的貼身近侍,就在這兩年,錢公公已經能夠敏銳地感覺到,這位幸運的帝王正在開始漸漸走向蒼老。
也變得心軟。
“兩個多時辰了。”
果然,聽了他的話,皇上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道:“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如此的冷待,如今隻怕也是因為朕對傅家的處置被嚇怕了。”
如果就私心來說,錢公公並不喜歡黎慎韞。這宮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對性子陰鬱古怪的五皇子又敬又畏。
想的長遠些,如果日後是黎慎韞掌管了這座宮廷,那麼恐怕他們所有的人都要追隨先帝殉葬去了。
但錢公公到底擅長察言觀色,隻聽皇上的語氣,便知道他疼愛了黎慎韞那麼多年,跟淑妃之間也多少有些情分,是不可能就此將他們母子兩人徹底厭棄的。
之前傅家勢大,又有傅英這般野心勃勃,急功近利,難免讓皇上覺得他心機太深,也對黎慎韞母子生出了忌憚防備之心。無論何時,那把龍椅最重要,為保安穩,自然要對這些人進行打壓。
但如今傅家徹底倒了,黎慎韞母子勢單力薄,沒有了威脅,皇上心中便又對他們憐惜起來,這種時候他隻需要得到彆人的讚同,是絕對不能違逆皇上的意思說話的。
於是錢公公輕聲說道:“陛下說的是,您已經很久沒有召見五殿下了。這一陣他謹言慎行,性子仿佛也變了不少。”
皇上微歎一口氣,說道:“讓他進來吧。”
錢公公低聲稱是,出去傳召,不多時,黎慎韞便腳步有些蹣跚地被帶了進來,向皇上跪倒行禮。
“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聖福萬安。”
他的額頭重重觸地,肩膀顫抖不已,情緒十分激動,竟然一時無法直起身子。
皇上凝視他片刻,心中也不免感慨,緩和了聲音說道:“起來吧。”
黎慎韞低低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低著頭規規矩矩地站在皇上麵前,與以往親熱隨意的樣子大為不同了。
皇上打量他片刻,說道:“你最近有些清減了,可是病了?”
黎慎韞說道:“多謝父皇關心,兒臣無礙,隻是前些日偶爾感染了些風寒,已經痊愈了。”
皇上點了點頭,又道:“那見過了你母妃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