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很久很久之前的雜誌，久到沈燁已經不知道這雜誌是否還在發行。
雜誌是用銅版紙印成的，封麵卻已經失去了光澤。他打開封麵，在第二頁的空白處，有人用狂狷的字體寫道：“翻開這本雜誌的同學們，容我提醒一句：倒計時不到一百天了，少看點雜誌吧，免得跟我一樣回爐重造……快滾去學習！！！”
——這特麼不是我的字嗎？！
沈燁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幾行字，呆立當場。
“……你。”他半晌才憋出這麼一個字，發現自己有些哽咽：“你一直留著？”
白晗看著他的眼睛，點點頭，又低下頭去。
沈燁又翻回去看封皮，封麵很多處已經掉色，看起來是經過了很多人的手。他對這封麵已經毫無印象，卻對這段話很有印象——甚至，在上次去榕城的時候，他還跟白晗一起回憶過。
複讀那年，幾乎所有雜誌出了他的手就有去無回，可能大多到最後都變成了廢品，被某位不知名的同學賣掉，或者在讀過過時之後，直接進了垃圾箱。
他從未想過有這麼一本——而且還是這特殊的一本，竟會被人這麼珍重地收藏。
上次白晗跟他說到那次闌尾炎手術，他隻知道自己和白晗因為那事結了緣，到了這一刻，他才知道白晗曾經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默默地看著自己，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裡默默守望。
他靜靜地看著這本雜誌，胸膛起伏，鼻頭發酸，幾乎說不出話來。
白晗將保險櫃裡的東西整理了一番，又打開了他的那個小盒子。
在小盒子的底部，是那張他一直珍藏著的照片。
其實他原本是沒有打算將這些給沈燁看的，這張照片，就像曾經回家拿戶口本的時候偶然掉落的那張照片一樣，都是他想要掩蓋的過往。
但現在，他忽然想要給沈燁看了。
白晗抱著保險櫃裡的東西站起來，將雜物放在一旁的置物櫃上，又將那張照片遞給了沈燁。
沈燁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更是難以置信，他指著照片上的自己問道：“這不是……這不是我嗎？！”
白晗點點頭，輕輕靠在一邊的牆上。
沈燁看了看白晗，又看了看那張照片，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那張照片上的他自己裸著上身，隻穿了一條泳褲，伸手攬著另一個穿著泳褲的少年。
那少年害羞又自卑的神態與高中時候那個前來告訴自己“可能要很久之後才能還錢”的少年漸漸重疊。
——他們是同一個人。
但是這明顯不是高中時候，而自己在榕城，隻有那個暑假，去過遊泳館。
“這是……”沈燁回憶著那時，眼睫眨地飛快：“這是我們十五歲的時候？我怎麼不記得我見過……”
說到半截，他忽然想起來了——他想起來自己那時候幫過一個總是在受弟弟欺負的少年，後來爺爺來看自己的時候，還拿拍立得給他們拍了幾張照片。
這就是當時其中的一張。
——原來，那時候他遇見的少年竟然就是白晗！！！
“你——”沈燁定了定神，問他：“那時候你遊泳的時候，腳抽筋了是不是？還有你那個弟弟……那熊孩子……”
白晗忽然笑了，眼睛彎彎地，點了點頭。
“我……”白晗咬了咬下唇，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之前，想想真是太丟人了，怕你覺得我……所以就沒告訴你。”
那時候的他瘦小又醜陋，性格懦弱又陰暗，總之很不討人喜歡。
可是，沈燁連高中時候的他都接受了，那時候的他，應該……給他看看也無妨吧。
更何況……
“我現在想告訴你，是因為，這張照片是爺爺拍的。”白晗說道。
他的眼神中帶著懷念與感慨，輕笑道：“那時候我在家裡……簡直像是一隻老鼠。媽和繼父都不喜歡我，弟弟也跟著討厭我。那時候求著媽讓我跟著一起去上遊泳課可能是我最正確的選擇，因為我在那裡遇見了你，還有爺爺。”
沈燁那時候還是個飛揚跋扈的少年，但多多少少被爺爺掰地正直了許多。他看不慣白晗的弟弟總是欺負他，沒事兒了就把那個小胖墩玩兒的團團轉。
有一次，白晗的弟弟偷懶耍賴，怎麼都不肯去上遊泳課，於是隻剩白晗一個人去。沒有了弟弟的乾擾，白晗在休息的時候就總是跟著沈燁這個“大哥哥”——他那時候是認定了沈燁比他大的。
那天爺爺恰好拿著拍立得來玩，就給他們倆拍了幾張照片，看他瘦的皮包骨頭的樣子，就忍不住問了幾句。
沈燁少年心性，義憤填膺地把之前了解的白晗的遭遇全都跟爺爺吐槽了個遍，聽得爺爺也不由心疼起來。
白晗現在還記得，爺爺那時候摸著他的頭，眉頭緊鎖，搖頭歎息：“你是個乖孩子，可千萬彆被現在的家庭和環境困住了，更不能因為過得艱難就放棄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就有能力擺脫現在的環境和家庭。 ”
他還說：“更彆跟你爸媽和弟弟一般見識，你爸媽這種父母，根本就不配教育孩子，你這個弟弟啊，將來到了社會上，也有的是苦吃——所以你得教育你自己，知道了嗎？”
白晗那時候問他：“怎麼教育自己？”
爺爺說：“你要多看書，然後有問題多問老師，你看的越多，問的越多，就越能自己判斷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好的，什麼是壞的……總之，誰都不要依賴，一定要靠自己。”
在白晗陰暗的人生裡，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他告訴自己，他憎恨的父母，並沒有資格教育他。
他告訴自己，自己必須要為自己的一切負責。
他告訴自己，自己有擺脫命運的可能。
他讓自己意識到，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徹底獨立的人，可以去選擇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路途。
那天晚上回去，白晗悄悄地把老人的話寫在日記裡——在往後的日子裡，他還重新寫過很多很多遍。
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過去，這些話像是印在了他的腦海裡，支撐他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歲月。
而那個最開始保護和幫助他的少年，成了他心裡最初的依賴。
“所以……其實我見到爺爺的時候，我對他的感情從來都不是偽裝的。”白晗講完之後，看向沈燁，眼睛通紅：“爺爺真的，很好，很好，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這位老人，在過往的歲月裡，不經意間，救了兩個身在懸崖邊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