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太監從內諸司處折返,至殿外後,他屏著呼吸,小心地進了乾元殿。
武帝單手支頤在書案,臉泛烏青,精神明顯不濟。
大太監不敢擾武帝安睡,便小心地將漆托中的躞蹀輕放在案,隨後向武帝拱手施禮,退出了殿外。
說來武帝本人很喜歡這個已經變舊的躞蹀,縫補了多次仍未將其丟棄,明明他是尊貴的帝王,比這躞蹀精美的配飾多了去了,卻對這躞蹀格外偏愛。
武帝性情孤僻乖戾,下朝回乾元殿後喜歡獨處,不喜人打擾。
宮女太監伺候時都是提前備好茶點,待慕淮喚他們時,才會萬分小心地進殿聽令。
當今聖上有很多可稱為怪異的行徑。
但最令人不解的是,武帝登基後,竟沒納任何妃子,自是也沒立皇後。
後宮中有位份的女人隻有太後翟氏和先帝的妃嬪公主們。
有人說,武帝隻愛江山功業,不愛美人。
亦有人說,武帝怕是個喜好男風的斷袖。
但他為何不納任何妃嬪,至今仍是雍熙宮中的未解之謎。
門下侍中程頌至乾元殿外時,慕淮已然清醒,便宣召程頌進殿。
明滅的燭火下,慕淮的神情看著有些疲倦,他問向程頌,道:“嚴居胥的家眷可有收下朕的慰禮?”
程頌搖首,回道:“回陛下,嚴夫人不肯收。”
慕淮聽罷斂眸,他麵上泛青,隱隱透著病容,聽罷程頌此言,半晌方道:“不收,便不收罷。”
終是他對不起嚴居胥,近年他疑心甚重,聽信讒言。
而嚴居胥被封相國後權勢愈大,他便認為嚴居胥有不臣謀逆之心。
最終他逼得嚴居胥為表忠心而自儘,他妻室家人定是恨透了他,卻礙於他是皇帝,不敢言半句不滿。
思及此,慕淮揮手,讓程頌退下。
他從案前站起身,仰首看向了檻窗外清冷的月光。
若不是他窮兵黷武,剛愎自用,讓尹誠強攻燕國,他也不會這麼年輕便去世。
去年,慕濤去行宮看望了被囚禁的慕濟,他便懷疑慕濤和慕濟互相勾結,恐有叛心,毫不留情地設計除掉了自己的親生兄長。
後來才知,惟有慕濟心存不甘,而慕濤去看望慕濟的緣由僅是因為惦念幼時兄弟之情。
到現在,他連個兒子都沒有。
慕淮深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他在慕氏宗室裡挑挑撿撿,最後挑出了看上去不那麼像蠢貨的慕遠來做為王儲。
他嗤笑一聲,卻覺頭部倏地一痛,隨後便失去了意識,暈厥在地。
宮人們都怕他,直到次日要上朝時,發現慕淮遲遲都沒有動靜,這才大著膽子進殿查看,才發現他竟是暈倒了。
太醫為他診脈時,一臉憂懼的說他將不久於人世。
慕淮聽到此消息時,卻是異常鎮靜。
他守著大齊江山多年,雖未疲憊,但也有些倦了。
太醫走後,慕淮差人召來了其宗弟慕遠。
他闔上雙目後,便想,死亦甚好。
不知在陰間,能不能看到那女人。
慕遠一臉謙謹地跪在了他的床前,靜等著聽慕淮的遺旨。
慕淮叮囑慕遠,要替他守下慕氏三代打下的江山。
慕遠應是。
隨後的話,卻讓慕遠大吃一驚。
慕淮語氣平靜道:“你登基後,命禮部的太常寺卿同朕身側的舊侍去趟汴都西郊,將那處無名碑下埋著的棺材遷到皇陵中。那裡麵躺著的人是朕之前的女人,姓容。朕要追封她為皇後,與她合葬在一處。”
慕遠眸色微變,自是不知何時冒出了個容氏女來。
而慕淮做皇帝這十幾年中,身側沒有一個妃妾。
這冷不丁要封一個來曆不明的女人為後,他自是嚇了一跳。
但這畢竟是慕淮的遺願,慕遠表情稍平後,便恭敬地回道:“臣弟遵旨。”
慕淮默了默,又叮囑了一句:“讓禮部的人抬棺時小心些,彆把她棺材摔了。”
慕遠連連應是。
待慕淮又交代了慕遠一些政務要事後,便覺自己身子愈發沉重,精神不濟。
慕遠離開乾元殿的當日,慕淮便咽了氣。
他死後,魂魄在雍熙宮的上空飄蕩了數月。
慕淮想去汴京城的彆處看看,卻發現自己行動受限,自己的魂魄隻能在雍熙宮這處遊蕩。
他想,既是還能在陽間待幾日,便觀察觀察慕遠那小子這皇帝做的到底如何。
起先,慕遠還算勤勉,下朝後便去乾元殿批折子。
種種表現,倒還讓慕淮的鬼魂滿意。
可沒過多久,慕遠便開始疏於朝政,耽於美色。
整日往貴妃的宮殿跑,偶爾上朝還會遲到,經常讓文武百官等上半個時辰。
慕淮見此怒急,因他的魂魄隻能在黑夜行動,便在慕遠又去了貴妃寢宮的當夜,靠著意念讓自己的魂魄落了地。
殿中,慕遠一臉昏庸模樣,而那不安分的貴妃則在他耳旁請求,讓他給她的哥哥拔擢官位。
慕遠一臉享受地將那寵妃攬入懷中,隨後竟是想都未想,便應了她的請求。
慕淮的鬼魂暗罵慕遠真是個蠢貨敗類。
他對慕遠怒斥道:“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基業,不是讓你這個蠢玩意在這聽女人吹枕邊風的!”
魂靈說話,凡人自是聽不見。
但殿內的燭火卻搖得異常詭異,慕遠和那妖嬈的貴妃見狀,皆都看向了燭台的方向。
慕遠有些詫異,便對懷中的貴妃問道:“朕怎麼覺得,這殿中有他人?”
貴妃嬌笑了一聲,回道:“皇上在說什麼糊塗話,這殿中除了臣妾,還能有誰?”
慕遠笑意愈深地將貴妃往懷中擁了幾分,道:“是啊,隻愛妃和朕二人,還能有誰?”
慕淮的魂魄已飄在了二人的身前,他想用雙手拽住慕遠的衣襟,將他痛打一頓。
可手在觸及他衣物時,卻穿透了他的形體。
慕淮無奈,自己終歸是個魂靈,並不是陽間人。
慕淮麵色發陰地瞪了慕遠許久,終於在那兒二人要共赴巫山**時,飄出了這寢宮。
待他想用魂識再度淩空飄蕩時,眼前卻倏地一黑,似是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將他的魂魄攝奪絞索。
慕淮受製於這種怪異的力量,很是痛苦。
但在失去意識前,他心中卻有些欣喜。
因為他終於可以奔赴黃泉,去尋那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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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淮再度恢複意識時,最先有知覺的感官便是鼻間彌散的血腥氣,他蹙眉睜目後,竟是發現自己半躺在地,身後靠著影木大門。
他低首,見自己竟穿了身玄鐵甲胄,身側是他一直用的刀,那鋒刃上還沾了血。
慕淮覺得奇怪。
怎麼到陰間後,他竟是穿著甲胄,一副武者裝扮?
再一掀眸,他發現身前跪著黑壓壓的一眾侍從,還有個一臉驚惶的太醫。
——“殿下…您醒了。”
為首的侍從道。
殿下?
慕淮聽到這稱呼蹙了蹙眉,他被喚陛下許多年,什麼時候又成殿下了?
他環顧了四周,原本有些桀驁的墨眸卻倏地微瞪。
眼前之景他再熟悉不過。
這處,原是東宮。
不,不是東宮,而是還未重新翻修的衢雲宮。
眼前的侍從麵孔很年輕,亦讓他覺得熟悉,是他剛被立儲時,便跟著他的那撥人。
慕淮覺得自己的血液似在翻湧,他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情緒,是令他心臟狂跳不止的激躍之情。
他從地上起身,緊了緊手中握著的極重長刀。
不得不說,他二十多歲的體魄是真健壯。
此刻,慕淮久違地感到身上很輕盈,雙臂孔武有力,沒有任何病痛纏身。
為首的侍從見他終於起身,略帶懼意道:“殿下,還用讓太醫為您診脈嗎?”
慕淮卻未回複那侍從的話,而是反問他:“現下是何年?”
侍從怔住,自是不知慕淮為何要突然問他年份,卻還是恭敬地回道:“回殿下,是玄平十三年。”
聽罷,慕淮薄唇微勾。
他聽著衢雲宮外整兵的號令,終於確定,他重生到了李瑞逼宮這一日。
這日,他入主東宮,成了當朝太子。
而當他回宮想尋那女人時,卻被侍從告知,那女人被攆出宮去了。
慕淮蹙眉,似是十分厭惡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待將身側的刀扔給為首侍從後,命道:“孤去更換身衣物,你們即刻在宣華門處備馬,隨孤去趟洪都。”
侍從彼此驚詫地對視,應了聲是。
不經時,慕淮著一身髹黑的弁服闊步出了衢雲宮,侍從緊跟其身後。
眾人到宣華門處時,慕淮恰巧見到了正領兵而歸的尹誠。
他心中難免又是一陣激動,這時的尹誠還沒死,還好好的活著。
慕淮快步走到了尹誠的身前。
尹誠見慕淮的表情竟是略有些激動,心中頗感奇怪,卻還是拱手,對他道:“臣恭喜殿下,入主東宮。”
話畢,慕淮竟是突地將他擁在了懷中,然後略有些僵硬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
尹誠愣住了,甚至是被慕淮的舉動驚到了。
慕淮一向孤傲,今日的舉動竟是像得了失心瘋般,當著眾兵士的麵,同他一個大男人摟摟抱抱。
尹誠也是要麵子的,忙推開了慕淮,不解地問:“殿下…您今日怎麼了?”
慕淮也自覺失態,忙抱拳掩唇,輕咳了一聲,對尹誠道:“你今夜隨孤去趟洪都。”
尹誠遲疑了一下,道了聲好,又問:“殿下去洪都做甚?”
慕淮笑意漸冉又漸斂,回道:“孤的女人跑了…今夜,孤要將她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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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洪都的路途異常顛簸,容晞害喜得厲害,她捂著心口那處,強耐著嘔意。
浣娘掀開了車帷,陣陣寒風湧入了車廂內,浣娘拍了拍容晞的背脊,寬慰道:“小姐再忍忍,馬上就到洪都了。”
容晞笑著點了點頭,回道:“沒事的,我能堅持住。”
倏然間,駿馬嘶鳴,馬車驟停在地。
車夫的聲音變了調,對車廂內的二人道:“…完了…我們遇上劫匪了。”
浣娘嚇得一驚,忙問容晞:“…小姐,我們該怎麼辦?”
容晞強自讓自己平靜,從袖中拿出了那一錦袋的銀錢,對浣娘道:“那便許他們財物,看看他們能否饒我們一命……”
話還未畢,便聽見車夫“啊——”的一聲。
那車夫已然被悍匪扔摔在地,容晞眸色微變時,浣娘已將自己的身子護在了她的身前。
隻聽那悍匪用粗曠的聲音對同夥道:“將那臉上有麻子的女人弄死就撤。”
話畢,浣娘和容晞的神色皆是一凜。
臉上有麻子的人,便是易容掩貌後的容晞。
她二人正不知所措時,已被悍匪拽下了馬車,容晞緊護著自己的小腹,浣娘則擋在了她的身前。
那悍匪神情狠戾,對浣娘道:“你這臭婆娘快閃開,彆擋我的道!”
言罷,他拽住浣娘的衣袖,將她猛地往外一甩。
“——咚”的一聲,浣娘的額頭撞在了石頭上,漸漸淌出了血泊。
容晞心中一痛,聲嘶力竭地喊道:“浣娘!”
那悍匪露出了得意的笑意,剛要抽刀刺向容晞,笑意卻登時僵在了唇畔。
隨即,他口中噴出了鮮血,跪倒在地。
容晞一驚,這悍匪胸口中了一箭,原來是有人救了她。
她回身想要尋找救命恩人,待於夜色中看清救她的那行人時,她眸色倏地一變。
尹誠端著弓.弩,又“嗖——”地一聲,連發數箭,射中了其餘的幾名悍匪。
而他身側勒馬挽韁的男人,竟是慕淮。
二人四目相對之際,慕淮已然策馬往她的方向馳去。
雖然地上的悍匪已死,但他卻仍拔出了長刀,欲要對著這些人的屍身再度撻閥。
容晞的心跳愈來愈快。
慕淮竟是要親自來抓她回去。
一見到他,容晞心中便油然生出了懼意。
就像動物見到天敵一樣,她隻覺得毛骨悚然。
她顧不得多思考,悲痛地看了一眼浣娘的屍身後,拔腿就跑。
慕淮見狀,忙將刀從悍匪的屍身中抽了出來,待將利刃放回刀鞘後,便揮著馬鞭,往那女人的方向跑去。
他心中暗罵,這女人真蠢,跑什麼跑?人怎能有馬跑的快?
敵人俱被殲滅,尹誠便挺拔地坐於馬背,像看戲般看著慕淮逐著那嬌小的宮女。
此情此景,容晞便像隻被折了羽翼的鶯鳥,而慕淮便像隻凶悍的鷹隼。
雙方力量屬實太過懸殊。
隻聽那“鶯鳥”驚呼了一聲,慕淮已傾了左半身,大臂一撈,便將那女人抱舉到了馬背上。
他挽韁的手很有力量,將懷中的女人圈得緊緊的。
容晞覺得自己的那顆心臟快要跳到嗓子眼處時,慕淮“籲”了一聲,勒住了駿馬。
他將懷裡嚇懵的女人擁緊了幾分,隨後在她驚詫的目光下,將手置在了她的小腹上。
慕淮的舉動讓容晞瞳孔驟縮。
他會不會是……知道了。
慕淮睇著懷中活生生的女人,墨眸深黯。
他嗓音隱隱抑著怒氣,沉著聲音問她:“跑什麼?你懷了孤的孩子,還想跑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