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日似是為雍熙宮的琉璃瓦上鍍了層金輝,羽翼烏黑的喜燕亦從大紅的宮牆旁斜飛而過。
若要是幾年前,容晞絲毫也不敢去想,自己有一天會將這禁城當作自己的家,甚至這偌大的雍熙禁城於她而言,竟有一種歸屬感。
她原本是家族落魄的孤女,這麼多年摸爬滾打,無所依靠,在禁城中為了謀個生計,也曾忍氣吞聲,終日要看上麵人的臉色。而慕淮卻給了她一個家,她也為慕淮生下了兩個孩子,慕淮將她捧到了如今的位置上,這幾年也一直用他的方式寵護著她。
輅車行至禦街時,容晞的心中動容又溫暖,她掀開車帷後,便見周遭商賈雲集,人頭竄動。
適才她在無意間招惹到慕淮後,他便一直在輅車內闔目淺寐。
——“陛下……”
容晞小聲喚他。
慕淮的嗓音略有些慵懶,問道:“何事?”
容晞糯聲回道:“夫君…臣妾想先下車,從長寧門處回宮沐浴。”
慕淮這時掀眸,看向了她,不解地又問:“就急於這一時?”
容晞垂目回道:“玨兒…玨兒會在宮門口等著您和臣妾的,臣妾想乾淨些,再見玨兒。”
那日臨行前,慕玨曾對容晞提起,說待他二人歸汴的那日,他要在宣華樓處親自迎他們。
慕淮還以為容晞是為了他,才想早些身浸香湯,沒想到竟是為了慕玨。
也罷,她早些沐完浴,他也能早點疼愛這個嬌氣的女人。
慕淮應下了容晞的請求。
宣華門處。
慕玨平日雖看似早熟,但到底還是個幾歲的小孩子,他也是頭一次離開父母這麼久,待得知父母即將歸宮後,早在一個時辰前,便在宣華門處侯著了。
朱紅的宮門大敞著,上麵的金色漆釘亦閃著耀目的光芒,東宮太監見小太子負手走來走去,在半個時辰前,便勸道:“殿下,皇上歸程還得有一會功夫呢,您不如先回東宮等一會兒,等皇上快進城門了,奴才再去尋您。”
慕玨卻板著小臉拒絕了。
嚴居胥昨日也離汴了,今日他並不如從前一樣,同嚴太師一起治學,偌大的禁城內,隻有個還不會說話的弟弟陪著他。雖然東宮裡亦有自小就將他照拂長大的乳娘,和一些年歲尚小的黃門和太監們,但慕玨還是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母後和父皇。
慕玨望了良久,終於看見了那華貴輅車的身影,皇家車夫驅馳著並行的兩馬,很快便將其停在了宣華樓的不遠處。
先出來的人是父皇慕淮,他看著並無什麼變化,依舊是副蜂腰長腿,高大俊朗的矜貴模樣。父皇的神情總是冷冰冰的,很少有笑模樣。
慕玨近日被宮人伺候著束發時,那些宮人還總說,小太子的模樣真是愈發像皇上了,尤其是蹙眉的時候。
可慕玨又望了望輅車的方向,卻見其內再無任何人出來,那車夫便將輅車又驅走了。
母後怎麼沒同父皇一同出來?
待慕淮闊步走向慕玨時,他身後的宮人已然烏壓壓地跪倒了一片。
慕玨像模像樣地對慕淮行了一禮。
這時候的小孩,成長的速度很快,十餘日不見,慕淮便覺慕玨又長高了些許。
慕淮低首看著小小一隻的兒子,語氣嚴肅地問道:“朕和你母後不在的日子,你有沒有好好同太師治學?”
慕玨噙著小奶音,回道:“嚴太師不是去鄴境了,父皇難得沒向他詢問過兒臣的表現嗎?”
好小子,現在就敢反問他老子了。
慕淮嗓音故作微沉,又道:“你嚴太師向來偏袒庇護你,便是你頑劣憊懶,他也不會同朕如實相稟。”
慕玨複又揖禮,答道:“父皇若不放心兒臣的學業,大可以查驗查驗兒臣的功課。”
慕淮用手指了指慕玨的小腦袋,道:“朕奔波千裡,甚為疲累,明日再好好查你,也給你一夜時間,讓你好好準備。”
父子二人不欲在宮門口處多多逗留,便並肩往宮內走。
二人一高一矮,落在青石板地的影子都被拉得斜長。
慕玨這時方才問道:“父皇…母後去哪兒了?”
慕淮麵色微訕,語氣尚算平靜地回道:“你母後先回了椒房宮。”
慕玨疑惑多多,又問慕淮:“母後為何不同父皇一同進宮?”
慕淮用大掌扣住了兒子的小腦袋,將他往東宮太監的方向推了推,命道:“彆問那麼多…你先去椒房宮尋你母後,朕一會過去。”
——“兒臣遵旨。”
慕淮看著慕玨遠去的小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首。
容晞和慕玨都以對方為重,自她為他生下了兩個孩子後,他在容晞的位置是定要被那兩個崽子分走一些的。
***
慕淮回宮後便立即去了趟乾元殿,侍中程頌將近日堆疊的折子早已整理好,並將其擺在了禦案上。
待慕淮坐定後,程頌恭敬道:“陛下從鄴境帶來的五名織工,已然被臣安排妥當,隻是聽這一路羈押他們的兵士講,她們不肯吃下任何食物。”
國破之後,這些活下來的織工不願儘歸新主,可他們卻也忘了,那個自儘的鄴君對他的臣民們有多殘忍。
思及此,慕淮覷了覷目,對程頌命道:“看好這些人,不許讓他們死了,既是不吃飯食,便強灌些粥糜下去,逼她們吃下去。”
程頌應是。
***
慕淮去椒房宮後,容晞已然沐浴完畢,亦換上了一件紋繡著寶相花的煙紫大袖羅衫,臂彎批著雲帔,烏黑如綢的長發綰成了高髻,肌膩如雪,貌美如仙子蒞凡。
她沐浴梳妝後,便先抱起了慕琛,慕玨眼巴巴地在容晞身側仰首看著,模樣竟有些可憐。
慕淮的心中竟有些爽利,如今慕玨這小子也終於能體會一把,有人同他爭搶母後,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見慕淮來了椒房宮,容晞便喚乳娘將慕琛抱了下去。
慕玨像慕琛這般大的時候,已然會說話了,但慕琛現在還隻會咿咿呀呀地說些單音字,不過乳娘同容晞講,慕琛的表現是正常的,而慕玨是因為較之尋常孩童早慧,這才很早便能開口講話。
容晞做了母親後,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一種醉人的溫柔,比之於幾年前的青澀模樣,如今的她更多了些韻味。
慕玨年歲尚小,容晞特意叮囑椒房宮小廚房的庖廚,做些偏甜口的菜食,用晚食的過程中,容晞仔細照顧著慕玨,為他剃魚刺,亦用絹帕不時地擦著慕玨的小嘴。
慕淮的麵色卻一直不大好看。
見慕玨身前的碗終於空了,慕淮問道:“吃飽了嗎?”
慕玨點了點頭,眼睛黑亮黑亮的。
慕淮撂下手中筷箸,命宮人撤菜後,複對慕玨道:“吃完了便趕緊回東宮,彆忘了朕明日還要查你的功課。”
“兒臣知道了。”
慕玨的表情略有些失落,當著容晞的麵,並不敢流露出對慕淮的不滿。他實在是費解,母後既都已隨父皇出征了,怎麼回宮後,他還要一直霸占著他的母後?
待容晞戀戀不舍地在椒房宮外,看著太監抬來了步輦,將兒子抬往了東宮的方向,還是忍不住軟聲埋怨了男人一句:“臣妾許久都未見到玨兒了,夫君就不能讓他多陪陪臣妾嗎?”
慕淮冷冰冰地回道:“身為男兒郎,不可總黏他的母親。”
借口,都是借口。
容晞無奈地在心中道。
月華如霜,桃花將頹,盛春的夜風總是帶著令人醺然的香氣。
容晞伺候男人沐浴時,竟發現男人的右肩處有道剛剛結痂的疤痕,應是多日前在戰場下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