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淺灰色的眼眸裡對生命毫無敬畏的死氣、淡漠。
有人恍惚說了一句:遺族。
所有人下意識慌亂地退開,就好像眼前這個人帶著瘟疫源。
連那之前僅有的驚豔眼神也瞬間化作嫌惡和畏懼。
傳說中遺族醜陋又邪惡,誰知道他那張臉是怎麼得來的,說不定是什麼邪術剝了彆人的臉皮呢。
一個遺族竟敢堂而皇之地走進有三位聖人坐鎮的仙盟書院,大家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因為滅世浩劫預言的傳出,仙盟書院成立之初宣揚的是:唯強者入,不以家世、出生、來曆而論斷記。
誰也沒說遺族不能進入。
雖然遺族一般被公認是魔族,但人修裡也有修魔、入魔者,保不齊這是個修真界出生的遺族呢。
沒有人動手。
他一路走到了招生報名的地方。
又因為同樣的原因,一路考了進去。
直到那個人和他們一同上課,所有人都還不敢置信,仙盟書院竟然真的招了一個遺族為弟子。
但,那個遺族隻在仙盟書院待了三天就走了。
那麵鏡子,照見了他這三天的經曆。
大家每次都捉對練習,唯有那個人沒有人肯和他一組。
小組分配任務的時候,那個人每次都是零分。
所有人都防備著他,沒有人敢信任一個遺族隊友。
偶爾也有人試圖鼓起勇氣信任他,但,那個人也並不懂得什麼叫合作。
他一個人就可以做完一切,從不知道什麼叫配合。
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他,他做錯了什麼,沒有人教他。
大家潛意識覺得,他是故意的,是高傲不屑,而不是他不懂、不會。
他進入仙盟書院本就是疏忽和錯誤締造的結果。
上麵的師長知道後也很錯愕。
他們想糾正這個錯誤,但騎虎難下。
於是,偏心,冤枉,不公,驅逐。
那些事就這麼沉默地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仙盟書院一向不禁止弟子切磋。
有人向那個人遺族發起了挑戰,毫無意外地輸了。
能進仙盟書院的人,無一不是萬裡挑一的,挑戰者並不服輸,反複要求再戰。
連輸三次後,遺族拒絕了對方的邀戰:“你根基太差,再戰無益。”
說完,遺族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挑戰者倍感屈辱,覺得自己被藐視了,覺得對方侮辱了自己。
盛怒惱羞之下,他不顧一切地從背後發動了對遺族的襲擊。
那一下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遺族沒有回頭,但他的刀向來比他的人更快。
那個挑戰者,死了。
事情立刻鬨大。
“……早就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竟然當眾殺害同門!”
因為之前連續三次的挑戰失敗,死者的身上被勘察出很多擊打傷、刀傷。
於是,事情被定義為有目的的、殘忍的、主觀惡意的、毫無人性的虐殺。
知曉真相的圍觀者在悲痛正義的輿論聲勢下,欲言又止,最終選擇保持緘默。
“……眼睛長在天上……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裝逼……”
“……要是早點把他趕出去,人也不會死……”
審判結果下達之前,圍殺就開始了。
遺族並不是會束手就擒的人,人殺他,他便殺人。
死了很多人。
他的罪責重重加碼,罪惡滔天,罄竹難書。
淩訣天奉命捉拿犯人,生死不論。
他們布下最危險的誅魔陣,將那個人逼到了絕境。
參與圍殺的人全都是仇恨的眼神,等待享用一盤名為複仇記的盛宴。
透過鏡子,溫泅雪看到遺族了眼睛。
沒有仇恨,沒有怨怪,隻是疑惑,不解。
在陣法的強光下看去,那雙沒有生機的淺灰色眼眸,是清澈純淨的顏色。
溫泅雪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灰色。
隔著鏡子,他伸手去觸摸。
誅魔法陣放出萬道金光。
遺族的眼神淡漠篤定,反手從他的脊骨抽出一柄灰白色的刀,一刀斬向那誅邪弑魔的金光法身。
刀與金身之間斬開一道黑色的裂縫。
他整個人跌入進去,像是一粒沙,墜進深不見底的萬丈黑暗之淵。
溫泅雪眼前的鏡子,在那一瞬碎裂。
將他們隔絕。
鏡子的裂痕割傷了溫泅雪的手。
……
溫泅雪睜開眼。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起身向藥廬外走去。
浴池裡的蘇枕月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這是溫泅雪第一次在治療中途離去。
蘇枕月輕聲自語:“夢到了什麼呢?好想知道。”
他看著那棵已經掉光了所有花瓣的玉蘭花樹,怔然靜默,像是有一點羨慕。
做一棵樹有時候也很好。
……
溫泅雪一路向藥堂外走去。
走向門口的時候,守衛遠遠就看到了他。
“你要去哪?現在還不能出去。”
“讓開。”
溫泅雪腳下不停。
守衛握著腰上鞘中長刀,沉著臉,猶豫。
溫泅雪走得很快,他沒有給對方思考的時間,右手一張凝聚出一株綠色的月季花,帶刺的藤蔓瞬間飛去,捆住守衛的手和刀,將他整個人拖開。
動作並不溫柔。
花刺刺入皮膚,那個人甚至來不及發聲。
全程隻錯愕地望著溫泅雪眉眼之間微冷的怒火。
沒有人見過生氣的溫泅雪。
他的表情很淡,幅度少得近乎麵無表情,卻好像連每一根發絲都往外散發著怒氣。
大門猛地被拉開。
溫泅雪卻忽然站住不動了。
今天天氣陰,有風,陰雲很高,並不感到壓抑,而是暢快。
台階之下,那道黑色的身影靜靜等在那裡,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會以為是記憶重現的錯覺。
他站在那裡的姿勢,像是一隻安靜等待主人領他回家的貓。
因為知道自己為人所愛,所以即便隻有他一個人,即便會等待很久,也不無聊,也不孤獨。
沒有溫泅雪夢中所見,那樣流離失所,所到之處皆是他鄉。
他的身上也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沒有一滴血,沒有一絲殺和被殺過的痕跡。
真是,太好了。
溫泅雪出現的第一時間,君罔極抬眼向他望去,看到溫泅雪那雙烏黑的眼眸。
像是盛著一泓清泉在眼底,像天上的星辰,就要因為風而墜落、摔碎。
溫泅雪跑下來,風一樣迅疾,比上次跑得記更加快,更加猝不及防。
撞進君罔極的懷裡,牢牢抱著他的腰。
溫泅雪跑下來的台階,地麵的磚石扭曲鋪平,在君罔極收回手的時候,一點一點還原。
還好,因為上次的事,君罔極記得要注意台階。
溫泅雪有時候像孩子一樣任性,並不懂得保護自己。
君罔極抬手,像記憶裡溫泅雪做過的那樣,輕輕撫摸溫泅雪的後頸。
低低沙啞柔和的聲音:“今天,心情好嗎?”
但他知道,那大約是不好的。
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