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蘇枕月漠然:“枕月錯在,未曾長成祖父想要的樣子。”
蘇朝隨怒極反笑:“好得很,好一個光風霽月璧玉無暇,竟是我蘇家配不上你。你父身份不詳,你母年少失德,令家族蒙羞,族中一直護持你們母子。教你詩書禮儀,教你拜師,助你修行上乘仙法,我且問你,如今族中大難臨頭,你這個少主究竟作何想?”
蘇枕月麵無表情,跪得筆直挺拔:“枕月不知,是什麼樣的大難臨頭?”
他竟是怎樣一個怙惡不悛、不仁不孝之徒?
使得至親之間,淪落到得挾恩圖報這一步。
偌大的祠堂,襯托得這僅有的兩個人如此渺小。
蘇朝隨身形清臒,儒雅莊嚴的麵容一絲疲憊:“有件事我一直不曾讓你知道,為了保護你,現在看來,當初的決定是個錯誤,應當早些告訴你的,也不至於把你養成這幅樣子。現在再說,雖然晚矣,但也已經顧不得了。”
蘇枕月默然聽著。
“我知道,你一直不明白不理解,為何我們所有人都汲汲於抓住神明道侶這個身份不放?以至於反複無常,都不要了蘇家幾代積攢的臉麵。我現在就告訴你,因為這都是出於自保,如果你不是淩訣天的道侶,蘇家,你的母親,你爺爺我,你所有的叔伯兄弟姊妹……整個蘇家都會萬劫不複!”
蘇枕月抬眼望去,修長幽遠的眼眸裡,平靜無波:“枕月九歲的時候,也是這裡,爺爺也說,退婚是為了蘇家。”
蘇朝隨壓著聲音:“因為這就是事實!”
蘇枕月不懂。
蘇朝隨神情凝重,壓著一股氣,眼神灼灼:“我且問你,九年之前淩家滅門,你以為趙家一個二等末流何以會如此勢大囂張?趙家隻是明麵上跳得最高,背後參與這件事的眾多,水深到……老夫至今不知道背後之人是誰。他們蠱惑,威逼利誘了大半個修真界參與其中——”
他語氣頓了頓,冷冷道:“其中有蘇家族人。”
蘇枕月的瞳眸驟縮,眼眸睜大望著蘇朝隨。
他已經知道祖父會說一些驚世駭俗的話,卻還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但,是真的沒想到嗎?
難道,真的從未有過一次懷疑嗎?
“……等我知道的時候,阻止已經晚矣。淩家一旦緩過氣來,得知此事必然不會放過蘇家。參與此事的雖然是蘇問夏父親那一支,但,於外人看來卻隻有一個蘇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騎虎難下,隻能……順勢而為。”
好一個順勢而為。
蘇、淩兩家幾代為友,互有姻親,滅世之劫到來之時,締結同盟,同進同退。
一起想出了打開神墓山,乾預神明降生的儀式。
蘇枕月的母親,蘇家的嫡小姐。
淩訣天的母親,亦是蘇家的表小姐。
明明相約,任何一家誕下神子,另一家都要傾儘一切守望相助,結果,居然是蘇家自己親手參與了滅門盟友之事!
蘇枕月轉瞬就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怕是,他們以為滅門了淩家,淩訣天死了,神子就會降生到蘇家。
又或者,打從一開始就是想掌控失去家族蔭蔽的淩訣天。
滔天之禍,大都起於一個小小的愚蠢的貪念。
而聰明人的自以為是擴大了災害。
蘇朝隨說:“當初,我隻想摘乾淨蘇家在此事當中的影響,甚至不惜整個蘇家蒙受非議,也要退掉你的婚事。可是,萬萬沒想到,你竟然因此遭到散魂之咒。更沒想到,時隔五年,淩訣天竟然會不計前嫌,與你結契,救你性命。老夫悔愧啊,可越是如此,越發就不能讓此事泄露。”
蘇枕月麵無表情。
蘇朝隨語氣沉鬱:“但淩訣天注定是神子,他要是有一天知道了當初之事,要清算血洗,整個蘇家都會萬劫不複。我隻能寄希望於你,隻有你成為神明道侶,才會在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力挽狂瀾。”
神明道侶,共享神明一半的壽命、修為、甚至劫數。
蘇枕月渾渾噩噩走在街上。
祠堂的光影聲息,仍舊不散,反複重映。
“……真有那麼一日,縱使淩訣天不願看在你的麵子上留蘇家一線生機,你也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全。爺爺知道這麼久一直叫你受苦了,蘇家對不起你。爺爺也知道,蘇家罪不可恕,當初參與此事的蘇家之人都已經死了,包括他們的後人。如此若還是不夠,蘇朝隨願以命相抵。我死以後,你蘇枕月就是蘇家家主,隻求你,保全蘇家一脈。”
……
溫泅雪打開門。
第一眼看到站在庭院當中的蘇枕月。
像是看到一樹月色。
明明是午後烈陽之下,那樹月色卻皎潔發白,勝過驕陽。
從來白色的花最適合開在光下,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都會讓潔白的花開得燦然生輝。
蘇枕月身上的白衣,不是縞素一樣的白,也不是淩訣天那樣清冷仙逸的白。
裡麵好像摻雜了彆的顏色,以至於這種白色並不純粹,但是一種溫潤莊重,孤傲又謙遜的青玉之白。
從沒有一個人像蘇枕月一樣,風度翩翩,江湖氣的漫倦肆意,和世家貴族的克己複禮,同時於一人身上體現。
但此刻站在溫泅雪門前的蘇枕月,像無根之樹,像春天開到盛極正在墜落的玉蘭花。
玉蘭花和月色一樣,隻能長在高高在樹上,離枝落到地上,很快就會滲出瘢瘢血痕,汙穢枯萎。
溫泅雪靜靜望著他:“是來做今天的治療嗎?”
蘇枕月沒有動,他站在暴虐的陽光裡,望著站在門內陰影處的溫泅雪。
那雙烏黑的眼眸純粹,看著他也像是毫無焦點,像春夜的湖水。
蘇枕月望著他,平靜:“溫先生的醫術高明,什麼病都能醫嗎?”
溫泅雪:“隻是魔毒。”
蘇枕月:“那,人心之毒呢?”
溫泅雪靜靜望著他:“什麼?”
蘇枕月:“隻是忽然發現,世間之事並無否極泰來,當你覺得身處穀底,不斷墜落的時候,會發現,其實穀底之下還有更深更暗的一口井等著,永無落地之時。深淵之門尚且有底,這口井卻沒有。”
溫泅雪:“井在哪裡?誰在井裡?”
蘇枕月:“我也不知道。”
溫泅雪眉眼純真,懵懂不解,這個人說得話總是很難理解。
蘇枕月沒有表情:“隻是忽然有些羨慕君罔極,做一個遺族也未嘗不好,無父無母,孑然一身。縱使身處極暗之地,每走一步都是向上的。有朝一日,還會遇到溫先生這樣的人。”
溫泅雪:“會這麼說,隻是因為你不是遺族。絕大多數遺族都死在幼年時候,僥幸長大,每走一步也並非向上,還有可能是不斷爬上去又反複掉下去。一生都離陽光隻是咫尺之間,擦肩而過。那口井,如果你掉進去了,隻要你還想爬出來,有無數人會救你。但君罔極如果掉進去了,隻能靠他自己,隻有我會救他。”
蘇枕月望著他,神情放空:“可爬上來了又如何呢?人活在世界上,本質便是習慣孤獨的過程,如果是那樣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他微微一頓。
“胡言亂語,說錯了話,先生莫要見怪。你知道的,聰明人偶爾也會說一兩句蠢話。隻是,先生也說錯了,這口井無人能救我。君罔極……很幸運。”
溫泅雪看著他:“沒有人救你,就自救。”
為什麼會覺得君罔極幸運?
君罔極一直都是一個人,如果說孤獨,沒有人比他更孤獨。
如果存在那樣的井,君罔極一定是掉進去過的,也許不止一次。
他都是自己救自己的。
哪怕最後一刻,失去神格,被一劍釘穿心臟,也不曾放棄過。
如果說屈辱和汙穢,又有誰比他承受的更多呢?
但,世界上隻有一個貓貓花。
溫泅雪溫和語氣:“發生了什麼嗎?”
蘇枕月望著他的眸光,有那麼一瞬,他好像要說什麼,最終卻隻是:“今天天氣……很好。”
溫泅雪抬眼望去:“天界的天氣,總是好的。”
淩訣天走來的時候,便聽到他們這麼說。
說完這句話,蘇枕月轉身離去。
溫泅雪沒有說話。
蘇枕月路過淩訣天身旁,沒有停下,也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一路走去天街。
天街之上,萬花竟開,且開且落,好生繁華。
蘇枕月獨自一人,走在白玉琉璃鋪就的道路,向萬花和白雲深處走遠。
無數天族駐足望去,眼中不儘的欣賞和讚美。
那清貴公子,風姿如玉,白璧無瑕,不知誰家芝蘭玉樹。
…
淩訣天收回目光,清冷聲音對溫泅雪說:“修真界傳來消息,蘇枕月的祖父蘇朝隨,剛剛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