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樓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那個人牽著他的手,他就乖乖跟著對方走了。
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離開了長安城。
一路上,寒樓有時候會安靜順從聽話,隻要抓住機會,就想儘辦法逃跑、鬨事。
但,不管他做什麼說什麼,那個人都毫無反應。
寒樓對周圍的俠客說,這個人是個人販子,壞人,殺了他全家。
那個人也不辯解,靜靜坐在茶攤喝茶。
被質問的時候,淡淡地說:“是我做的。”
那群武林俠士圍攻那個人的時候,寒樓趁機跑走。
那個人也沒有看他一眼。
但是,當寒樓跑了很遠很遠,亦或者一覺醒來,總會看到那個人站在他前方不遠處,像一個噩夢,如影隨形。
那身雪衣,那枝薔薇花,那張世所罕見的麵容,不僅是寒樓的噩夢,是整個中原武林的噩夢。
一路上層出不窮的人來殺他,但寒樓沒有見過他的身上有一滴血,半點傷。
啊,不對,還是有的,那天被寒樓咬傷的手。
有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城鎮,寒樓那一次跑出去很遠。
他又冷又餓,還遇到了真正的人販子,把他這樣年紀稍大的小孩子抓去采生折割。
在他絕望的時候,那個人販子忽然一聲不吭倒在地上,他和那些小孩子身上的繩子都斷了。
寒樓不知道是誰在幫他們,他隻管蒙頭往前跑。
天黑了,到處都在放燈。
他才知道,原來那天過節。
街上的小孩子跑來跑去,手裡提著燈。
他很羨慕地看著。
他從沒有在節日玩過燈。
尹風楊是為了給他尋找藥引才失蹤的,那五年裡,柳若梅待他一直很好,吃穿住行,寫字讀書,都是和柳家的少爺們一樣的。
但她也無心任何節日,甚至每到這種時候,她都要更加黯然神傷。
那時候的寒樓到底隻是個十歲的小孩子,即便遇到那些事,看見了過節,也還是會羨慕彆人小孩子手裡的燈籠。
那個人就這樣從長街橋上走來,給他遞一盞金魚燈籠。
他愣愣地提在手裡,心裡萬般不舍,還是咬牙摔在地上,金魚就在火焰裡燒毀了。
“你餓了,去吃東西吧。”
無論寒樓罵他是壞人、朝他踢打、吐口水、生氣、逃跑多少次,甚至對那些伏擊他的人報信,向周圍揭穿、散布他的身份,那個人總是這樣,無喜無悲,永遠平靜,永遠不會生氣。
直到寒樓自己累了。
他真的想要反抗,不想屈服,可他好餓也好累。
那個人牽著他的手,給他擦臉上的塵埃,他也沒有力氣反抗。
那個人帶他到餛飩攤子吃飯,給他買牛肉燒餅,他也沒有再扔在地上。
他要報仇,可他好餓。
他就那樣安靜地吃完了一頓飯。
吃飯的時候,他發現那個人不在他身邊。
寒樓愣了一下,他以為對方終於厭煩了,準備拋下他了嗎?
可是這裡這麼陌生,他自己一個人要去哪裡?
熱鬨的街市,隻有他一個人坐在那裡,世界變得陌生而可怕。
一隻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
寒樓愣愣回頭。
那個人站在燈火之中,好看得讓整個街上的人都駐足回望的臉,沒有任何情緒。
烏黑的眼眸像是秋日清晨的一泓湖水,冷月、寒露、蒹葭、薄霧,像讀不懂的詩一樣,在他的眉睫眼神裡沉斂。
那個人執著一盞琉璃做的金魚燈籠,沒有表情,輕聲認真地對他說:“這是街上最好看的金魚燈籠,如果碎了就沒有了。”
他把燈籠遞給寒樓。
寒樓愣了很久,接過了。
他那時候想通了一個問題。
如果要報仇,他不應該逃跑的,他應該跟在對方身邊,學習對方的本事,這樣,長大後才能找到報仇的辦法。
不然,等他長大了要去哪裡找到對方呢?
他執著燈籠,任由那個人牽著他的手走在七夕的長街。
之前還陌生可怕的長街,又一次變得夢幻美麗。
“想玩嗎?”
他點點頭。
為什麼不玩?他要報仇,他要花光對方的錢,讓他沒有錢住好的店,吃好吃的,換最白的衣服。
那一晚,懷著悲憤報複的心態,寒樓第一次在七夕節日了儘情地玩了起來,買了很多東西。
那個人並不製止。
他要什麼,給他買什麼。
但最後,那些東西都是寒樓自己拎著。
那個人什麼也不拿。
寒樓抱著一大堆東西跟他走著,忽然想起自己是為了什麼,將東西扔在水裡不要了。
那個人也毫無反應。
“我把你買的東西都扔了,你不生氣嗎?”
那個人說:“那是你的東西,你不想要當然可以扔。”
寒樓:“……”
他們沒有了錢。
不是因為寒樓買東西花光的,因為那個人對錢沒有概念。
那個人賣了馬和他步行往西海走。
那個人果然沒有錢買白衣了,他穿著天水清綠的衣服——那衣服起初是青色的,因為洗了幾次褪色了,變成的這個顏色,寒樓親眼看見的。
他們住不起店了,每天風餐露宿。
每天吃飯的時候,那個人會把餅和野外釣的魚烤了給寒樓吃。
寒樓沒有見過那個人吃東西。
他起初懷疑那個人是趁著他睡著的時候,偷偷吃了好吃的,但他撐著不睡觀察了一天一夜,發現那個人是真的不吃東西。
寒樓意識到了什麼。
下次吃東西的時候,他把半塊烤餅分給那個人,悶悶低著頭不看。
他胡亂想著:他才不是什麼好意,也許餅裡有毒這個人才不吃的;他隻是覺得,這個人應該被他長大後,報仇親手殺死,不應該餓死在路上。這個死法也太可笑了。
但,那個人沒有接他的餅。
沒有表情,淡淡地說:“好難吃。”
寒樓:“……!?”
那真的是個,寒樓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的人。
為什麼會有人明明那麼壞,卻那麼好看,壞人不應該是麵目可憎的嗎?
為什麼會像莊子寫得鳳凰,非醴泉不飲,非梧桐不止?
寒樓甚至擔心,對方會把自己餓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挖野菜,給那個人熬魚湯喝,隻好悲憤地撒很多鹽。
那個人也沒有說什麼,默默喝了湯。
隻是下次,他的烤餅和烤魚因為缺乏鹽變得有些難吃。
寒樓想,他沒有跟我說謝謝呢。
有那麼短暫的時間,寒樓幾乎都要忘了,他們是仇人。
直到即將到達西海的最後一站,一群武林人士伏擊了他們。
那些人裝作路人經過他們,趁機抓住了寒樓,威脅那個人。
“彆過來,再動一下我就殺了這個小孩!”
“請便。”那人淡淡地說。
寒樓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是怎麼殺人的。
他手中的薔薇枝,柔軟無害,穿過人的身體,便催生開帶血的鮮綠,飲飽了血便開出血色的薔薇花。
隻有那張神仙一樣俊美的臉上,從始至終,無喜無悲,像春夜靜謐的湖水,甚至是溫柔的。
滿地的屍體,和扔在地上的血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