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想著,忘川奈河便過了。
前生一切都想起。
他配合著被殺死,配合著等待哥哥生厭,明白他朽木不可雕。
哥哥說罷了,屬於神君的眉眼一片出塵超脫。
“換你殺我就是。”
什麼意思?
他依稀明白,他那固執的哥哥仍舊未曾放棄。
做凡人的時候,再固執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能力總有限製,哥哥總會知道不得行而放棄。
但成了仙神的哥哥,能做到的太多了,這次的放棄前的嘗試太漫長了。
被殺的四次輪回,他隻是茫然。
逼不得已,要親手殺死哥哥的命運,他卻怎麼也做不來。
像喝了最苦最苦的湯藥,人生好苦啊。
他一直是個平庸無能的凡人,寧願為難自己,做不來弑親殺愛。
忘川渡河。
他苦笑著,終於忍不住開口:“算了吧。”
元天神君淡淡:“你既已知道為人之苦,便更該努力修仙,脫離輪回之苦。”
他拿那雙庸碌凡塵的眼睛望著眼前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要怎樣告訴這個仙人,他不覺得人生苦,讓他苦的唯有眼前的對方。
他一世世地殺對方。
每一次都覺得去了半身魂魄。
忘川渡河,眼見了這位死在他手中的要千方百計度他成仙的神君,卻比見世間最可怖的惡鬼還驚懼。
平庸的凡人哀傷著眉目,望著對方:“求你了,我不殺你。你做你的神仙,我做我的凡人,就此放過吧。”
他再沒有力氣去做那個聽話的弟弟了。
他哀求退後的時候,蒼白的臉望著這個不斷被他殺死的神仙,眉眼竟有逼到絕路的怨戾。
元天不懂,不明白。
為什麼這個人有勇氣反抗他,怨怪他,有戾氣,卻做不到殺他無情,殺他有恨?
“哥哥讓我殺的,不是什麼彆的,是我這個凡人存在於這個世上,唯一的一點對人世的牽掛和美好。”
元天不解,那樣不是很好?
了卻了塵緣,了卻了俗世無聊無意義的妄念執著,才能洗去凡心,才能換得一副神心仙根,才能脫離輪回之苦,隨他位列神國。
從此以後,無怨憎會,無愛彆離,無生老病死,無貪嗔癡心,無所求。
平庸無能的凡人無奈地望著那個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神仙。
可是,人跟人是不一樣的。
人跟仙更不一樣。
有些人生來便沒有半點仙緣仙根,所求不過是俗世凡塵裡那點毫無意義的煙火,一餐一時,花開花落。
他一遍遍地被殺,一遍遍地殺,殺乾淨了身作凡人對塵世間活著的眷戀、期待,空茫了所有的貪嗔癡恨,酸甜苦辣,最終隻剩下一味苦。
他這顆凡心終究是沒有了,怕了人世,怕了輪回。
可他這個人本就是天生的凡人,沒有半點的仙根仙緣,做不了凡人,也不可能做得了仙,便隻剩下魂飛魄散。
他是個庸碌的無能的凡人。
但有些問題,反而是笨蛋看得更清。
所以,他早就明白了,他的哥哥為何一心一意執著於讓他飛升成仙。
因為元天神君是一個孤獨不自知的神仙。
來人世曆劫一遭,有一個弟弟,便是所有。
於是越發地舍不得,做回了孤獨的神君,便下意識想要那唯獨屬於過他的牽係長久陪在他身邊。
就像他每一次轉世,對人間煙火的留戀,對街巷的那棵樹,對宮牆裡飼養的小動物,對帶給過他美好憧憬的人世的不舍。
他於元天神君,便像是那些人間煙火、花木小兔、粥飯餐食於他。
他有時候也感到抱歉。
為那個孤獨的神君感到惋惜,為何遇到的弟弟是他呢。
若是元天的弟弟是一個聰慧的有仙根的修士就好了。
那樣,那個修士一定能修煉神速,早日飛升,說不得不需要斬情斷愛修無情道,亦可飛升。
這樣便能長長久久陪伴這個孤獨的神君了。
怎麼就這麼巧,偏偏是他呢。
偏偏是他這樣一個凡身凡心,平庸無能的凡人。
縱使是憐憫元天的孤獨,可他還是沒能讓自己對仙人對飛升生出憧憬希望,他畢生所求就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生在普通人家,有一對偶爾吵架但善良的父母,他錦衣玉食並無所求,種田乾活都很樂意,每天和村裡的同齡人去漫山遍野地玩耍,上山砍豬草,下河摸魚蝦,到了年齡一群人去上私塾,因為背錯了書被先生打手板,罰站。
長大後遇到喜歡的姑娘,努力攢錢迎娶對方過門,組成一個自己的家,來年生個娃娃,廟會或者節慶日,讓娃娃坐在自己的肩上,牽著妻子的手一起去人群裡看燈花。
慢慢老去,兒孫繞膝,老來伴互相攙扶,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裡死去,一起去忘川河上看魂蓮裡,這一世熱熱鬨鬨,尋常普通又滿滿當當。
不像他從前的魂蓮,總是空空的蒼白,什麼都沒有。
“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仙,哥哥,我想不出不做凡人,成仙的日子,那裡沒有任何我想要的。”
“做神做仙若是那樣好,哥哥為什麼這般孤獨?”
他努力過的,去斬情斷愛,去飛升做仙人。
可他實在是平庸愚笨,怎麼也參不破,什麼叫無情道。
他,很抱歉。
神想教人作長生,卻不知道人求長生,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做人。
卻沒有人問過神,爾長生為何?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凡人活百年,是凡人的百年。
神仙活百年,是神仙的百年。
其實神仙和凡人都是一樣的。
他還是書童的那一世,小時候坐在牆頭望牽牛織女星,對書生的哥哥說:“都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織女一年一會,是對凡人而言的一年,但對神仙們而言,其實天天都在相見呀。”
書生靜默,隻是拿眼望著他。
他看不懂那眼神,隻當是自己笨,又說了無知的話,但好在主人不會怪他。
於是無憂無慮去玩耍。
書生站在庭前,目送他走入人海,眼神像沒有生命的荒星。
那笨蛋從燈火之中跑回,提著一盞燈籠,笑著拉著神君的手,向那燈火宣暖之處而去。
看過熱鬨的接頭表演,吃了一條街的美食,猜過燈籠裡的謎思,許願放了燈。
煙花之下,人潮洶湧,有人拉著你的手,對你言笑,陪你過長街短橋。
於是生命便填充了一夜的絢爛,於是荒星便紮根了一夜的草種。
神教人作長生,人教神如何生。
是因為感到孤獨,愛才誕生的。
因為有所愛,才想永恒長久。
神和人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