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2(入v三合一)(2 / 2)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務,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憂心,最遲七日,我等必定啟程回返長安。”

山中並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測的一點不錯。

此前李治不願走,是因不想擔負上天子行籍田禮後還有天災的罵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議事環境,現在卻是諸事妥當,為防過猶不及,該當回返了。

至於回到長安,回到那張曾經被李治定義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間做出的反擊,進而圖謀後進——

無妨!最起碼,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樣迷茫了。

隻不過,他話說得篤定,想到昨日所見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難猜到,山下的情況雖勢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現的樣子好上不少,也絕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風平浪靜的樣子。在天災麵前,總會有人命傷亡的。

人口這東西,真是一筆要命的賬啊……

他又道:“媚娘昨夜還建議我,趁著關中水患爆發的契機,向雨水同樣泛濫的區域下達詔令,務必排查水患危機。此事我也在朝會上與眾位大臣商議過了。”

武媚娘端詳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顏,“看來陛下並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錯。”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媚娘,他們也會怕的。”

他們怕李治真是天命所歸,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個可供關隴貴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們怕下次還有這樣的情況,會成為被李治放棄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員。

他們也怕,昨夜實則是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歸還,遲早會再度遭到狂風驟雨的打擊!

所以在這一道政令上他們絕不會再有意見相左。

這一切改變……

多虧了有媚娘啊。

更應當多謝彼時阿菟的一哭引來的母女相擁,讓強弱對比之勢何其清晰地展現在了他的麵前,讓李治最終下定了決心。

李治從來都很清楚,與其說是媚娘在他和長孫無忌的博弈之中牟利,還不如說,是他們二人在危機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閃過一抹厲色。

等回到長安,他就能有再進一步的動作了。

——————

正是出於這份明悟,當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馬車之時便發覺,這架馬車乍看起來和來時的並沒有多大區彆,實則暗藏玄機。

閏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進入夏季了。

當關中的暴雨停歇之時,天時迅速轉入了燥熱的狀態。

烈日已將頭頂的陰雲驅散開來,而後肆無忌憚地投照在了這一架架回程的馬車之上。

但在車中,不僅僅是因為衣著已替換成了更易散熱的布料,這馬車本身的隔熱通風能力和暗格“冰箱”製冷的能力也相當出眾。

除了有一處。

多日被困在帳篷中,就算出來玩水也走不了多遠,讓李弘都快悶出毛病來了。

見母親沒有對他的行動做出攔阻,他小心地推開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著外麵小心地看去,讓熱風也吹了進來。

比起他們自長安啟程前往萬年宮的時候,回程的隊伍無疑縮水了不少。

鼓吹樂隊是早已不見的,在用於迎接西域諸國使者調過來一次後,又被李治送回了長安,很難說是不是因為養這些人在萬年宮中開銷過大的緣故。

各方旌旗儀仗,或許是因萬年宮中積水還沒徹底清理完畢,不方便拿取的緣故,也縮水了好大一半。

就連隨侍在天子近前的騎兵隊伍,按照李弘最簡單的規模評估方式,也覺得少了很多。

雖不知道他是不是會對此產生什麼疑問,武媚娘還是儘責地為他解惑道:“包括薛將軍在內的一部分人手還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沒見著你幾位兄長?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給出的理由,就跟籍田禮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樣順理成章。

雍王遙領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這個當人長官的,怎麼能隨便擅離職守。

岐州水患雖不到滅頂災劫的狀態,卻也令縣中折損了百餘人口,而此地畢竟是三月裡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視也不為過。

雍王的年紀確實是小了點,但正因為如此,當他都親自坐鎮在此地的時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對這裡的態度。

至於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說了。

他既是太子,便該多學多看。光是平日裡那些詩文國策的學習,可不足以讓他擁有接管江山的責任感。

李治一句“諸卿欲李唐亡於四代之手?”,就將那些想要讓太子一並回返的諫言全給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來萬年宮之前長孫無忌就知道,李治對強行立太子這件事是很惱火的,他差點就要以為,王皇後和太子的位置穩如泰山了。

不過還是個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的。

因他年紀太小,和他那些兄長也沒太多接觸的緣故,他甚至並沒有對這種“分彆”表現出任何一點不舍。

比起介意於太子何在,儀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當他們自山下出發,往長安方向啟程,關中平原的廣闊逐漸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們來時不曾出現的場麵。

武清月也趁機順著小窗窺見了一點外邊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濫後的場麵。

渭河沿岸,曾經有著廣闊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現在,暴雨之中暴漲的河水,自原本還算廣闊的河道滿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殘餘的水浪衝上岸來。

它不是那等溫吞的滲透,而是以水泛浪湧之勢摧毀兩岸的各種東西。

以至於再一次看到這些田地屋舍的時候,屋舍已不複存在了,田地之間更是一片泥濘的灘塗。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個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儘力將田中殘餘的河水給疏導出去。

但相同的一點是,當眼見那支天子出行的儀仗經過,他們都不顧膝下正有泥汙,遙遙朝著這個方向叩拜了下去。

這好像是在以一種最為樸素的方式,向著出行的天子行禮,表達他們的感謝,又無端讓人覺得有些堵得慌。

幾乎就是在看見這幅畫麵的時候,武清月驚覺抱著她的澄心有一點奇怪的反應。她忽然把視線往車內轉了轉,沒再借著李弘打開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渾不覺車廂內的異常,開口問道:“阿娘,他們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行禮呢?

李弘是見過黔首與官員如何向著父親行禮的。

如果說在前往萬年宮的半路上,這種行禮還相對不那麼正式的話,籍田禮後所見,就應當是最為標準的麵見天子禮節,可他此刻所見,這種叩拜之禮是不一樣的。

這種禮節不顧形象,不顧所謂的體麵,隻有叩首下去的鄭重其事。

日光在田間殘存的水澤上反光,也將這些人的身影漸漸模糊在光暈之中。

看起來——

李弘無法形容出這是一種什麼感覺,但若讓武清月來說的話,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兩相歡喜,更像是逐漸遠去的泥濘田地要將一個個縮小的身影給吞進其中。

武媚娘也望著窗外的景象看了許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兩人才聽到她回道:“因為他們覺得,天災難免,而能提前將其禍端降到最小,是你父親為天子,有上天護佑。”

“也因為……對他們來說,還有生存下去的本錢,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遷移民眾舉動,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議。

這些非議有的隻停留在心中,有的卻在閒言碎語之中流露了出來。

可如今事實證明,陛下的判斷並未出錯,無法不讓人感到惶恐。

但他們其實也沒有多餘的時間用來惶恐或者感謝,隻能將其儘數表達在送彆天子車駕的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頭的貴人們會對他們做出何種行為,還不如先將生計維係下去。

現在還在閏五月裡,隻要他們的動作夠快,在六月到來之前,將穀物播種下去,以近些年來越發和暖的天氣,還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遷移避禍,雖然讓他們失去了不少財物,卻到底沒有讓他們直接被洪水卷走,落個不知身死何處的結果。

不過這種話,如今的李弘是聽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就聽母親接著說道:“將他抱著吧,彆讓他顛著了。”

宮女聽到這句叮囑,連忙小心地將李弘給抱了起來。

這份提前做出的準備確實極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達,卻並不意味著各處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磚石鋪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偉規模的前提下,還能額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種種布置。

往返於長安和萬年宮之間的官道,因天子禦駕出行的必要,還得算是在規模上最高的,也隻是在土上多鋪了一層厚厚的砂,以防連續的降水會將官道給衝垮,耽誤信報和詔令的送達。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尋常,渭水泛濫又波及兩岸,以至於官道雖然還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狀態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憂傷地從母親這裡得知,這種比來時還要不舒服的行路過程,竟然還是要持續將近七天!

還是有那麼長。

更可怕的是,為了讓他彆在車廂之中從何處磕碰受傷,母親毫不猶豫地剝奪了他坐在車中玩那隻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機會。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經合攏的櫃子,努力讓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宮女為他展開的繪圖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為什麼能這麼安分,她就不覺得無聊的嗎?

而且好奇怪,為什麼有時候被妹妹盯著,他會覺得有點發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間馬廄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決定的,才讓自己把方才同樣往窗口張望、也掃到了李弘的視線給收了回來。

因眼見車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這五六日裡陸續聽到的消息。

全然無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風和領河事的官員查漏補缺一月、薛仁貴與李義府下山救災,都沒能阻止這世上總有人覺得災禍不會臨頭。

但起碼,在史書上不當有一句“漂溺麟遊縣居人及當番衛士,死者三千餘人”的記載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對於還在下雨的各個地區都會令人傳訊相問,因武士彠剛被追封為並州都督的緣故,太原府周遭還會得到另外一道傳訊,那麼有惡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們重點提防的範圍內了。

或許,六月滹沱河兩岸的災禍,也能稍有削減吧。

想到這裡,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雖然係統這家夥從不說話,甚至不給她作弊延壽的機會,但她還是該當感謝一下它的。

要不是係統在讓她壽命延長的同時,也對她的體質進行了強化,她再怎麼嘗試著鍛煉聲帶,可能也沒法在四個月大的時候就說出那一個“雨”字。

當然更應該慶幸的,是她有一個足夠有頭腦的母親,能在收到了這條預警消息後,願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給出了一套能讓李治也相信的憑據。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覺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應當被澄心抱著的小女兒,已經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還在試圖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貿然拖拽,免得將她給拽傷了,以至於這個更換位置的操作還真讓她給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點。”武媚娘忍不住笑罵道。

按說小嬰兒得到六個月後才能坐起,再有兩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開口喊出“阿娘”二字後,更是以神速長進了本事。

說不準到時候連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隨行的醫官都沒瞧出她這種發育速度有造成身體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個東西把她給捆牢一點。

可瞧見她仰頭看來之時目光灼灼的樣子,哪裡有人能忍心將她給趕下去。

武媚娘乾脆徹底將人給接了過來。

雖不知她能否聽懂,武媚娘還是在將她抱起後,以隻有她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你啊,等回了長安城可得安分一點。”

她並不介意於女兒囂張,甚至覺得能鬨騰是好事,早慧的預警也隨著洪災真出現的事實,變成了祥瑞吉兆,但怕隻怕有些人不是這麼想的。

隨著這場萬年宮之行告終,她們重新回到長安,她和王皇後的爭鬥終歸要重新擺到台麵上來。

彼時的王皇後想用她兒女病弱一事問責,到了如今,又會不會用阿菟的某項特殊來找麻煩呢?

都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可女兒尚且年幼,有些麻煩是絕不能真出現到她麵前的……

但讓武媚娘都沒想到的是,有些危機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隻因在回返長安後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時,開口便是一句,“我想給阿菟一個封號。”

“封號?”武媚娘訝然。

嬰孩的夭折幾率太大,哪怕是李弘這樣備受李治寵愛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滿一周歲的時候才給取名的。

這並不是偏愛不偏愛的問題,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來說也該遵循這個規律。

她才隻有五個月,還沒有滿一歲啊。

可李治此番,卻像是要對其給出一個破格的待遇了!

“對!”李治負手而立,語氣篤定,”萬年宮和岐州之事,雖然外人不知,隻道是天子有福澤在身,方能避禍,可你我均知是何情況。”

李淳風能來萬年宮,是因媚娘發出的邀請,這份功勞不能不賞。

將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於他隨後的計劃。

對李治而言,萬年宮的這場山洪讓他越發堅決地看清,到底誰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滿足於隻是以追封武士彠作為對媚娘的嘉獎。

如何懲處之事可以再等上幾日,讓問罪更加順理成章,獎賞卻可以先放上來。

可李治不用腦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將昭儀封妃之事提上台麵,會得到何種結果!

那群抱團取暖的屍位素餐之輩,一麵在返京的路上對他遷居山中高地的決定萬分感謝,一麵也沒忘記在他旁敲側擊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時候,表達了否定。

他們說的倒是好聽,皇後在長安行親蠶禮尚且未能得賞,眼下洪災剛過,賞賜一個昭儀勢必引發京師內外的人胡猜亂想。

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哪怕明知李治有問罪之心,也沒妨礙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將媚娘的地位提上來。甚至這份尤有讓步的表現,正可作為他大刀闊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風之口,給小公主一句足夠有分量的批命,再給她一個公主名號。

若是連這一點他都做不到,那他還做什麼天子!

這些人還真當他好說話不成?

“我本有心將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則不達,倒不如先為阿菟加公主號!”

武媚娘聽得清楚,在李治這字字果決的話語之下,分明還藏著一份怒火。

雖然並未被明言說清,她也能猜到這兩日間情形如何。

對於李治的這番表現,武媚娘既覺欣喜,又不免為阿菟會否榮寵過盛、慧極必傷而覺擔憂。

可想到或許唯有如此,才能承載得住她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這份憂慮。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愛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貴的。

她也早處漩渦之中,隻有擁有了李治給出的特權,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終沒有對李治的這個決定做出勸阻,隻問道:“那麼不知,陛下打算為她取一個什麼公主號呢?”

李治沒有猶豫。

在將媚娘找來之前,他就已經將這個封號給想好了,此刻隻差一個對外宣讀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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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大水未曾禍及千家萬戶,百姓能得保全,是關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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