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24(三合一)(2 / 2)

李治對這些人際往來清楚得很,又怎麼會猜不到,這代表的是誰的想法!

這些話同樣沒有直接明確地表達出來,就好像隻是一出出踏春邀約一般。可暗流湧動裡,隻有他這個天子是被孤立在外的。

好得很,隻是一條冊封宸妃的消息,居然炸出來了這麼多條大魚。

偏偏除了這些明確反對的聲音之外,其餘眾人都還保持著中立緘默的樣子,像是在靜靜地觀望著這出無聲交鋒分出高下來,不敢多往前表態。

時至今日,也還沒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官員,真正決定站在他的身後。

這就讓他的那道敕封指令遲遲無法頒布下去。

若是他貿然在所有的反對聲音中宣旨,在眾人非議之中,他便成了個昏君!

而李治絕不甘心擔上這樣的罵名。

或許,他還可以再等上一等,讓自己的羽翼再豐滿些,隨後出手便更為穩妥了?

這想法已到了他的嘴邊,卻在他望向麵前的武媚娘時,卡殼在喉嚨中沒能說出來。

雖已距離她產下六皇子過去了兩月,但大約是這半道生子對她的身體還是造成了些虧損,今日她還是靠在榻上歇息。並不僅僅是因室內光線的緣故,她的麵色確實比之李治印象裡的模樣蒼白不少。

那張本有雍容之貌的臉也清瘦了幾分。

這要讓他如何才能將封妃一事難以進展宣之於口呢?

“媚娘,我……”

“陛下不必多說。”武媚娘搖了搖頭,“妾非前朝官員,陛下也不是來此商議政務的,陛下今日情緒不佳,實該先放下擔子,隻當自己是個父親而已。”

她唇角笑意柔和,“您看,六郎都被您吵醒了。”

李治難免循聲便朝著躺在一旁的幼子看去,見他已早不複剛出生時候的皮膚發紅發皺,而是在兩個月的看護中變得越發白胖可愛,下意識地便和緩下了麵色。

他摸了摸幼子的臉,“幸好他不像是他姐姐一樣非要睡個大床,不然媚娘你這兒可要擺不下了。”

武媚娘失笑,“這話您去阿菟麵前說說看?”

“那還是免了,”李治輕咳了一聲,“這孩子學說話怪快的,到時候她還真當我對她有意見。”

但李治都給了她那個安定公主的封號,又怎麼會不喜歡這個小女兒呢?

他尤其喜歡的是這孩子在媚娘生產之時,既有臨危不亂的穩重,又有對母親的殷切關心,一看便是遲早能擔起重任的。

說起來倒也有意思,他祖父的三女兒便是那位巾幗女將平陽昭公主,他的三女兒也頗有些虎將氣度,起碼在霸道和體格上是有些端倪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種無形中的緣分。

“對了,說到阿菟,”李治的語氣已從容下來了幾分,“方才我進來的時候好像見到她在塗塗畫畫?”

武媚娘回道:“這大約得怪韓王了。早前他送了弘兒一本識字圖冊,弘兒翻閱完畢後,便送與阿菟了。阿菟年紀小又聰明,便也想學著畫畫。”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東西,語氣都顯得輕快了些,“可她人小,連筆都握不牢,能畫出個什麼玩意來?陛下還是彆去看了,免得笑出來,讓阿菟不樂意了。”

武媚娘若是不這麼說,李治本也沒那麼大的興趣。她這麼一說,李治便還偏要去瞧瞧這孩子畫出了什麼歪七扭八的玩意。

阿菟眼看著就是個早熟的天才,他作為父親,留點黑曆史在手裡還怪有意思的。

這一番心念急轉之下,他也暫時先將那些反對聲音帶來的不快拋在了腦後,打算真如媚娘所說,姑且當自己隻是來看望子女,享受家庭之樂的。

當他行到清月背後的時候,就看到她正聚精會神地拿著那縮小了一號的筆,正在往一片灰突突的方塊邊上塗淺粉色。

在她的麵前還擺著一束顏色相近的花。

李治在她的身邊半蹲了下來,饒有興致地開口問道:“阿菟在畫什麼?”

清月頭也沒抬,答道:“房子外麵的花。”

她動作停頓了一下,又轉頭一本正經地補充道:“我的。”

李治琢磨著自己在安仁殿外沒看到這個顏色的花,朝著站在一邊的侍女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澄心答道:“小公主自得了那處宮殿的獎賞後,時常往臨照殿去看看。春日方至,湖邊有花開了,見小公主喜歡,我等便采摘了些回來。”

原本的皇宮布局裡,臨照殿該當在最西北角的偏狹之地,可李治既給了清月這個名字,又給了安定的封號,便絕不會將這宮室選出這麼個寒磣樣子。

之所以選它,不過是因為臨照之名,和清月的名字相配罷了。

所以當宮殿封賞下來的時候,臨照殿的牌匾便被挪移到了另一處,確實是濱湖,又有一片花海。

今歲春日比往年來得更早,是花開之時了。

不過……

李治抿著嘴,忍住了笑出來的衝動。

花在眼前,再一對照阿菟畫出來的東西,那可真是天差地彆也不為過了。

僅僅能看得出來,那灰突突的方塊大概便是她的臨照殿了。

因殿中的家具物事還想等到阿菟長大些後自己去選,殿中幾乎是一片空曠,在嬰兒的認知中,大概是不好看的。

李治端詳了片刻,才從這方塊裡又看出了點東西。

用綠色塗抹了一道的,應當是今日穿著綠衣服的阿菟自己,仿佛是在昭示著這座宮殿的所有權。

而間隔了幾個方塊的位置,用紅、金二色塗塗抹抹的,大概就是……

“這裡是安仁殿?”李治問道。

“對!”清月點頭。

沒等李治繼續問下去,就見她伸手指向了其中一處,接著說道:“這個是阿娘。”

李治努力辨認了許久,才從這奇形怪狀的寶藍色裡辨認出一點人形來,而因中段還有一抹玄墨色,讓李治猜測,這大概就是才出生沒多久的小兒子。

在方塊外頭還有個人形的玩意,邊上豎著一根根杆子,可能是弘兒?

那問題來了——

“這是什麼,烏雲和太陽嗎?”李治指了指在圖上籠罩在方塊之上、最為醒目的大片顏色問道。

他這話剛問出來,就見女兒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表情看著他,仿佛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這是阿耶你呀。”

“啊?”

李治呆滯了片刻,試圖從這個張牙舞爪且巨大的形狀中看出自己的樣子。但除了黃、黑、白三種顏色之外,真沒看出任何一點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可想想這玩意是一個才一歲多的孩子畫出來的,她能記得在圖上帶著阿耶阿娘,哥哥弟弟,已算是很“孝順友愛”的了,李治便覺得,還是不能對她要求太高。

雖然目前看不出她在這方麵有什麼天分,但不能打擊她的積極性。

然而李治剛想出聲誇讚兩句,便見阿菟鼓了鼓腮幫子,語帶不滿地問道:“這不像嗎?”

她把畫筆丟在了一邊,也沒管上頭還掛著顏料,甚至直接蹭在了地上,自己則伸出短短的小手,對著那張畫比劃道,“房子,都是阿耶的。”

又一指那“臨照殿”,“阿耶給我的,喜歡。”

當清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治清楚地看到,小孩子亮晶晶的目光裡,喜歡的情緒溢於言表。

這份情緒也一點都不作偽,誰讓那是一份讓她能多活八年的壽命保證。

可這話聽在李治的耳中,卻絕不隻是話本身的意思。

他怔怔地靜止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女兒又一句稚氣的“阿耶”二字才忽然回過神來。

意識到自己還沒給出個回答,他連忙答道,“你這麼一說,就很像了。”

得到這句回應,很有成就感的小公主當即指揮著宮人把丟在一邊的畫筆重新撿了回來,繼續著剛才未完成的工作,至於陛下臉上的若有所思,可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應當看得懂的東西。

她也“當然”不應該知道,自己方才狀似無心的一句話,到底給李治帶來了何種影響。

當步出安仁殿的時候,李治的腿因為蹲著看女兒畫畫稍微有些發麻,讓他的腳步裡有兩步走得飄了點。

隨侍在旁的宮人連忙攙扶住了他,卻忽聽李治問道:“你覺得小孩子的話是不是更真一些?”

想著陛下方才是從何處出來的,宮人回道:“五皇子與安定公主都才一兩歲大,如何能說謊呢?”

這是個理所當然的答案。

是啊,李治心中唏噓,還這麼年幼呢……

尤其是阿菟。

她幼稚到那畫裡連個人形都怪難辨認的,若是告訴韓王這是在他的影響下搞出來的創作,作為京中畫技一絕的存在,李元嘉可能都要懷疑人生了。

可她畫中的意思,卻令李治像是被一記敲鐘給驟然砸醒了過來。

在阿菟的認知之中,他這個父親乃是所有宮室的主人,所以他可以將臨照殿賜予女兒,作為送給她的禮物。作為回應,她用最大塊的顏色鋪滿了天空,彰顯著他的存在感。

這就好像是在說——看呐阿耶,偌大一個皇宮之中,你才是這個當家做主之人。

直白而坦率,充斥著孩童的幼稚無知,卻又何嘗不是李治心中所想呢?

他甚至覺得,這當家做主之地也該當波及於天下,哪隻在皇宮之中!

偏偏,就是這個連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卻總是有人鬨不明白,以為他還是當年那個剛被父親交托給臣子的稚嫩太子,非要對他做出的種種決定都指手畫腳。

就連他想要冊立一位妃嬪,他們都要從中橫加攔阻,唯恐他的下一步舉動會打亂他們的壟斷,分裂他們的聯盟!

嗬,這聽起來是一件多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在這份異常鮮明的對比中,李治本已打算暫時擱置的冊封宸妃計劃,又倏爾重新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這群人想要憑借著自己的地位、功勳以及手中所掌握的知識和輿論,讓他服軟,讓他承認他想要聽到的百官之言就是如此政令清明、再無缺漏,可他偏偏不想讓自己繼續留在先帝的陰影之中,去兌現什麼“貞觀遺風”。

他也偏不想承認,這世上已無人有此等膽魄站出來取代那群人的地位。

薛仁貴和周道務這類人才,不能做到這種站出來明言支持,隻因他們的分量還不夠,但總應當有人能做到的。

李治一邊思忖著去年洪災之時跳出來的李義府有沒有可能做到這一點,一邊又想著阿菟那張潦草卻震動人心的畫作,竟未發覺他在不知不覺間已往南走出了好一段距離,越過了數道宮牆,到了南邊這塊官署辦公之地。

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他神思一動,朝著其中一處官舍走了過去。

守在門邊的侍從驚見天子到此,下意識地便想行禮通傳,卻見李治朝著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李治則自己正了正麵色,朝著屋中走了進去。

聽到腳步聲,屋中一位年已六旬的長者回頭朝他看來。

不等他俯身行禮,李治已快步上前兩步,將他攙扶了起來,“司空不必行此大禮,朕今日隨意走走,恰好走到此地罷了。”

他當然不是隨意走走的,他是有意來找對方的。

此刻在李治麵前的老者,乃是英國公李勣。

李勣本名為徐世勣,是李唐開國功臣之一,得高祖李淵賜姓為李,因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諱,就成了現在這個名字。

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中,活到此時的大多已是年邁。大約也就是程知節能有這等旺盛的精力,還在西突厥戰線上作戰。

其餘人裡,像是尉遲敬德已在家中養老,李勣也少有過問政務。

當然這少做事的狀態,或多或少和他在永徽元年遭到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勢力排擠有關。

不過這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李勣此人在朝堂官員之中,從資曆到地位都相當特殊。

這也正是為何,在永徽元年李勣上表請辭後,仍舊執掌著一部分政務,而到了永徽四年,他因年邁而覺力有不逮,還是掛上了個司空的名頭,時常會來中書省辦公之地參知政事。

李勣打量著李治的神色,緩緩開口,說破了李治的來意,“陛下不像是隨意走走,才走到此地的。我人是老了,卻不代表真到了老眼昏花的時候。陛下如有事務叮囑,不如說來便是。”

李治坦然一笑,與這位長者一並行到了桌邊,相對而坐,在坐定後回道:“朕確有一事想要問詢於英國公。”

早在李治還隻是晉王的時候,他便與李勣有了一番往來。

彼時李治遙領並州都督,李勣則在並州任職十餘年,這其中的上下級往來,讓李勣的身上早被打上了一層李治同黨的標簽。

而當先帝駕崩之前,李勣先被貶官,又由新繼位的李治將其召回,一路提拔到參掌機密的相位上,正如李世民死前所願,是讓李治對李勣再施加一份恩惠,進而徹底將二人之間的君臣關係捆綁落定。

這其中種種往日舊情,雖摻雜著李勣有避禍之想一度辭官退讓,李治卻從未懷疑過他對自己的忠心。

也或許同樣是這番交情,當李治終於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他發覺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難言。

“我欲立武昭儀為……”

他剛要將宸妃二字說出,卻驟然想到,那些抗拒他做出改變之人根本無所謂他要給媚娘封的是貴妃還是宸妃,隻是想要將他、將媚娘都牢牢地釘死在原本的位置上罷了。

那麼他便是離經叛道一些,做出的改變更為驚天動地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看看吧,連一個小孩子都知道,天子該當執掌天下的。

這一番思慮在被逼迫得太急中升騰,隻在電光石火之間完成。

以至於自英國公耳朵裡聽到的,便已是李治吐出的下兩個字——

“皇後。”

他想立武昭儀為皇後。

這一句說出,像是打開了李治身上的某一處開關,竟讓他抬眸之間容光煥然,也讓李勣驟然想到,在萬年宮中李治朝著長孫無忌發問的時候,在山洪爆發中他立於山巔的時候,分明都是這個模樣。

不知不覺間,這位大唐天子已有了翻手風雲的魄力,讓他忽覺有些感懷。

李治已徐徐說出了後半句,“英國公以為如何?”

這便是他要問詢於李勣的問題——

立武昭儀為皇後,如何?

若是換了褚遂良在此,隻怕早已如當日那出小會上一樣痛斥出聲了,可英國公的反應不同。

戎馬多年,讓這位長者的麵貌中依然有一種板正莊嚴之感,但回出的這句話,卻更像是長輩對於晚輩的閒談寄語。

“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要問我這個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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