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光照下來,整座小院兒上下都像鍍了銀光,不用點燈就亮堂堂的,晃得地上影子老長。
齊振業翹著二郎腿,手臂交疊枕在腦後,對著月亮瞅了老半天才問:“你教村子裡的人讀書,教姑娘讀書,是想做什麼呢?”
認識這麼久了,他有時間覺得能看透對方,有時候卻覺得像隔著一層霧。
秦放鶴正低頭剝石榴。
院子裡的石榴熟了,不多,也不算大,但意外是甜口的,非常好吃。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句,“你想過將來嗎?”
將來?齊振業一愣,扭頭看他,“你想過?”
他確實沒想過。
那種事,不是活著活著就到了麼?
月光灑在秦放鶴臉上,映出深深的輪廓,將他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下。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他輕聲呢喃。
齊振業沉默片刻,胳膊肘撐著椅子半坐起來,“你跟孔家的那小子是不是瞞著我籌劃了好多事?”
他罕見的沒有用“餓”,似乎潛意識裡想要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秦放鶴一咧嘴,牙齒被月光照得慘白,半點不回避,“是啊!”
齊振業張張嘴,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大概,是眼睜睜看著友人越走越遠,自己……有點跟不上了。
秦放鶴不緊不慢剝好一大捧石榴籽,仰頭倒入口中,牙齒壓下去,沁涼甘甜的果汁噴湧,溢滿口腔。
真甜。
他拍拍手上碎屑,仔仔細細吮吸掉每一滴果汁,再把乾癟的石榴籽吐掉,“若你此時繼承家業,有幾分把握守住?”
齊振業順著想了下,張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他沒把握。
他曾從父母口中聽說他們當年隻身闖關的經曆,因年深日久,故而許多細節都是草草帶過,但僅從那隻言片語中,也不難窺見當年的驚心動魄。
關中連接內外,多少沾染了關外氣息,民風彪悍,兩個外地人能在那裡站穩腳跟,著實不易。
秦放鶴站起身來,用力捏了下齊振業的肩膀,“齊兄,你我非親非故,相識也不久,雖投緣,可我實在沒什麼資格和立場教你做什麼,然大丈夫立於天地間,總要會點兒什麼。”
固然有一點私心在,但秦放鶴也是真心不想失去齊振業這個朋友。
朋友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根源就在共同語言。
這是個交通和通訊都極度落後的時代,若來日他和孔姿清越走越高,而齊振業還龜縮不出,一年可以,兩年可以,甚至三年四年也可以,但終究會漸行漸遠。
就像曾經孔姿清的京城玩伴,像秦放鶴前世那些老同學。
沒有矛盾,但就是散了。
要麼從文,要麼從商,齊振業必要選一樣。
當然,他也可以不選。
中秋節回到縣學後,孔姿清隱約感覺到齊振業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但對方不說,他也懶得問。
接下來的幾個月內,秦放鶴乾了件大事,嚇死人的大事。
對秦放鶴而言,縣學最具吸引力的不是教師,也不是同窗,而是可以免費借閱的藏書。
在這裡他不僅讀了許多外頭買不起、見不到的好書,甚至還發現了朝廷邸報。
邸報,簡單來說就是朝廷主辦的官方報刊,全國上下的大事要問都刊登於此,是了解時局的不二選擇。
邸報發行於京城,每月有專人彙總後下發到府城,然後再由府城繼續下放,普通人是接觸不到的。
但縣學有。
除此之外,從鄉試開始,各地曆年的考試範文選本也由各地官府統一刊刻後在各地府州縣學流通……還帶著考官的名字。
這些發現令秦放鶴如獲至寶,同時,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也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型:
他要倒推考官。
自鄉試起,主考官皆由朝廷委派,地方官員隻為輔助,這也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秦放鶴的科舉之路上,方雲笙能起到的作用無限趨近於零。
可能在絕大多數看來,到了這一步,那就看命了!
遇到欣賞你的考官,一飛衝天;遇到不喜歡的,名落孫山。
但秦放鶴不信命。
曆來各地考官任命皆由皇帝一人掌控,考官們接到旨意後三天內必須出發,一直到考試結束之前不得對外聯絡,所以原則上在抵達考場之前,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
這一舉措最大限度降低了串通舞弊的可能,也讓推測考官的行為看上去幾近不可能。
有需要的普通人做不到,能做到的達官顯貴們不屑於去做,因為他們的子孫後代想要出頭甚至不必科舉,哪怕不受蔭庇,隻要多跟著長輩出入幾次,總有機會得到上位者青睞,隨便跟誰打個下手,刷刷資曆,便可加官進爵。
幸運的是,秦放鶴既需要,又能做得到。
雖然聽起來有些瘋狂。
鄉試考官需從進士出身的侍郎以下京堂官中選拔,直接就為其圈定人選範圍。
但這個範圍很大,大到足以讓人一看就想放棄。
大祿朝侍郎官居四品,其下擺在明麵上的文官就有從四品祭酒、布政司參議等,正五品的各路大學士、翰林學士、大理寺丞、光祿寺少卿等等,從五品的侍讀、侍讀學士、六部員外郎等等,從五品之下更是多不勝數。
但並非無跡可尋。
而秦放鶴要的,也隻是一份主考官名單。
當今現年四十六歲,正是謹慎的時候,而鄉試又是正式為朝廷選拔人才的第一步,所以主考官必然既要有資曆,又要有威望,學士文采亦需上流。
如此一來,近五年新入翰林的學士們便可劃掉,三流同進士出身的官員也可以劃掉。
主考官需避開本族、妻族,乃至親傳弟子所在的籍貫地區,那麼能來清河府監考的官員,又少了一批。
大理寺掌管刑獄案件審理,與都察院分彆相當於後世的檢察院和法院,執政官員特長突出,流動性遠不如六部,極有可能出任副考官,但出任主考官的可能性不大。
考官可能連任,但絕無可能在同一地連任,所以再排除上屆的考官名單……
最初意識到秦放鶴在做什麼時,孔姿清和齊振業都以為他瘋了,但當那份被濃縮為薄薄一頁紙的名單擺在麵前時,他們又覺得自己瘋了。
齊振業看上去恨不得跳起來扇自己幾個耳刮子,好確保不是在做夢。
原本幾百人的名單啊,現在就隻剩下二十來個?!
已是二月,新一輪縣試正在進行,要不了多久,縣學內又會迎來新一批秀才,這裡可能是他們的起點,也可能是終點,誰又說得準呢?
屋子裡爐火正旺,窗子開著,外麵幾盆紅梅映雪,煞是動人。
秦放鶴效仿古人收集梅花上的雪水煮茶,煮完後,喝了幾口,皺眉,“呸!”
難喝。
孔姿清沉默片刻,“但這還不夠。”
現在,他是真的有點相信秦放鶴有可能完成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齊振業難得沒跟他唱反調,“是啊,主考官才一個……”
這都夠清河府用半輩子了。
“自然不夠。”秦放鶴重新挖了乾淨的雪煮茶,又順手往裡撒了點乾菊花、竹葉、蒲公英。最近熬大夜,有點上火,嘴裡起了好幾個泡,得喝點敗火的。
雪水燒開要有一會兒,秦放鶴裹著兔皮襖子,去他們對麵坐下,伸手,“紙來。”
齊振業遞紙。
再伸手,“筆來。”
孔姿清已然默默蘸足了墨。
秦放鶴笑得眯起眼,心滿意足。
被人伺候,真的很爽。
他慢條斯理將那二十幾人的名單又抄錄一遍,然後從頭開始:
“此人的族兄去歲因受賄被貶,包括他本人在內,寸功未立,若點為主考官,難以服眾。”
劃掉。
“此人近幾年屢屢進言,陛下有重用之意,而鄉試前後曆時月餘,再算上往返奔波的幾個月,若要外地監考,少說半年,誤事,想來陛下今科不會放他離京……”
劃掉。
“此人去歲末曾惹得陛下大怒罰俸半年,但年初一篇長賦文采煥然,豔驚四座,複得聖恩……”
如此刪刪減減,名單進一步縮減,又有幾人打了代表高度可能性的星號,最後還剩十一人。
他們的忌諱、喜好、出身、生平,赫然在列。
那邊敗火茶燒開了,齊振業非常自覺地過去提了來,親自為秦放鶴斟了一盞,“您喝。”
沒腦子的人要有沒腦子的眼力見。
秦放鶴心安理得地受了,然後半晌沒言語。
齊振業急得抓耳撓腮,憋不住問道:“那剩下的呢?”
秦放鶴啜了口茶水,乾脆利落道:“都有可能。”
齊振業:“……啊?”
秦放鶴翻了個白眼,“若我果然能定下來最終人選,豈不就是……”
他沒說完,但兩名聽眾都懂了:
能決定最終人選的隻有皇帝。
“已經夠了。”孔姿清忽開口道。
齊振業和秦放鶴都看他,前者驚訝茫然,後者樂得清閒。
孔姿清看了秦放鶴一眼,後者對他點點頭,“此十一人中,看似黨派出身都不同,但大致可分為三類……”
這三類,其實也是朝臣們的分類:
實乾派,花團錦簇派,以及中不溜。
齊振業終於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對啊!”
何必非要弄清楚來的究竟是哪位考官呢?
隻要知道他老人家喜歡什麼不就完了?
一共三派,看似押寶,但恰恰鄉試共三場。
他們有兩次試錯機會。
看似又回到原點,但考官候選人們的喜好已然非常具體,他們完全可以避開所有人的忌諱,直接在文章裡用對方最喜歡最推崇的典故和寫作方式,幾乎等同於量身定做。
對症下藥,遠比光撒網來得有效。
想到這裡,齊振業的心臟開始狂跳,一下又一下,震得腦瓜子都嗡嗡作響。
若果然如此,那是不是,是不是他也可以試著衝一下舉人?
秦放鶴笑著點頭,“沒錯。”
不光這一屆,以後的每一屆每一科,都可以這麼推!
孔姿清看著那薄薄一頁紙,心思翻滾。
這名單,價值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