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返鄉(二)(2 / 2)

秦放鶴聽得險些破功。

顧雲五的年紀都快可以做他祖父了,如今卻稱兄道弟起來,雖說官場之上隻以品級論高低,無可厚非,但也真能拉得下臉來主動降輩分。

不過顧雲五敢叫,秦放鶴可不敢答應。

傳出去叫人說他小人得誌,不顧及官場前輩的顏麵事小;“兄弟”一稱意義特殊,萬一自己接下,回頭顧雲五借機以董門名義行事就糟了。

故而秦放鶴受寵若驚道:“折煞我也,當不得大人如此厚愛,既然同在清河府地界,您喚我子歸便可。”

官方稱呼、直呼其名,都太過生硬,到了這一步,反倒是字號妥當些。

顧雲五的眼神一閃,哈哈笑了幾聲,順勢換了稱呼,又要親自為其斟茶,“子歸如此自律,實在難得,說實話,我也不愛飲酒,咱們便吃茶……”

秦放鶴立刻起身,隔著桌子伸手截了茶壺過來,“何須勞動大人,我自己來便是。”

竟然還是紅茶,這廝還真是下大力氣調查自己了。

招數接一連三被擋下,顧雲五也不氣餒,繼續道:“早知子歸你重情重義,奈何京城遙遠,一時不得歸,且又是我上任以來的頭一個進士,故而一應進士碑也是我親自督造……又順路去令尊令堂貴寶塚上看過……白雲村山清水秀,實在是好地方,想來子歸便是彙天地精氣的一段造化,便是那裡的百姓也著實淳樸……”

聽見了嗎?

進士碑,本官親自為你督造;你爹你娘的墳,本官也去探過!夠意思了吧?

見秦放鶴隻是道謝,也不說旁的,顧雲五又試探道:“說起來,清河府轄下諸多州縣,村鎮更是不計其數,可朝廷的銀子麼,也就那麼些,一時顧念不到,也是有的。此番我過章縣,見到貴村百姓,乃至整個章縣,都是一般無一的好,人也淳樸,日後少不得……”

一個人一旦發跡了,難免想提攜家鄉,一為回報,一為誇耀自身,顧雲五此話,便是有意在財政撥款和政策上傾向章縣和白雲村。

秦放鶴聽了,隻裝沒聽懂的,笑著打斷道:“我雖年輕,沒資曆,但大人乃朝廷欽點命官,才乾自然過人,豈有我插嘴的份兒?便是治理地方,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些話,我卻不好聽……”

但凡他接茬,就是以權謀私官官勾結,日後再也洗不清了。

快彆說,不懂,不聽!

我信任朝廷,信任陛下眼光,既然點了你來,你就好好乾,也隻能好好乾,乾不好是你無用,乾好了是本分,千萬彆說是因為有所偏坦而拉我

下水!

眼見秦放鶴油鹽不進,天色漸晚,若錯過此次機會,顧雲五也不可能真下到白雲村去找他,那就太過刻意……

他也有點急了,當即把心一橫,湊近了,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放在桌上,緩緩推了過來,“實不相瞞,愚兄敬仰閣老久矣,早有侍奉之心,奈何天公不作美,屢屢錯過,隻恨沒有門路……”

上任清河府後,顧雲五也曾去當地府州縣學看過,果然沒有再如秦放鶴之輩。

想來一個地方的靈氣造化是有限的,前頭陸續出了孔姿清和秦放鶴,靈氣已然被吸乾了。

沒有人文,便隻好從為政下手,然方雲笙在時,一應都做得不錯,珠玉在前,顧雲五想再創佳績超越也難。

他的師門和出身都隻能算一三流,若這麼下去,可能這輩子一個知府就到頭了。

對常人而言,四品大員告老榮養也不錯了,但誰沒有三分野心呢?

再怎麼說,秦放鶴也是清河府出來的,他是清河知府,便是天賜良機。

隻要一句話,隻要董閣老肯為自己說一句話……

不親自來試一試,顧雲五死都合不上眼!

秦放鶴也不去看那信封。

不用猜都知道,裡麵肯定是銀票。

所以你看,隻要邁過那道門檻,賺錢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哪怕你不伸手,也多的是人主動往裡送……

他不接話,隻是埋頭吃菜。

趕了一天路,沒來得及休息就來這邊打機鋒,真挺餓的。

見秦放鶴不接茬,顧雲五忙道:“並不敢奢望太多,若得閒,能在尊師跟前提兩句我的孝心也就是了……”

誰都知道秦放鶴是汪扶風最喜歡且唯一的弟子,但凡他說的話,汪扶風總要往心裡去的。

而汪扶風又是董春最器重的弟子,以此類推……

晚上不宜多食,吃到五分飽時,秦放鶴就撂下筷子。

先喝口紅茶潤喉,再漱口,秦放鶴也不碰那信封,隻對顧雲五笑道:“大人一番心意,子歸明白,隻此番回鄉,說不得要四處拜會,如此算來,或許要待個一年半載,什麼時候返京也不一定,大人若有要事,豈不耽擱了?便是書信,或是臟了汙了遺失了,也不美。”

什麼銀票,什麼賄賂,我一概不知,今天這桌上有的,隻是一封信,一封平平無奇的信。

可就是這封信,我也怕耽擱您的大事,不便捎帶。

顧雲五的笑快維持不住了。

真就,一點麵子不給?

真就,半分機會也無?

說話間,秦放鶴起身,朝他拱拱手,向後退出,“不過大人說得對,相逢即是緣,來日我返京,說不得也要向師長說起沿途見聞……”

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縱然不給辦事,也不能把話說死了。

聽到這裡,顧雲五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挽留再三,到底無用,也隻好陪笑作彆。

收銀子,那就是不辦事。

可又說有可能向上言說……看似答應了Θ_[]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實則什麼都沒答應,成與不成,皆在他一念之間。

翰林院修撰不是欽差,但易麵聖,又有六元的名號,若逼迫太過,卻也能化身欽差,轉頭告自己一狀……

退一萬步,即便不告禦狀,自己還能對付得了董門不成?!

秦放鶴走後,顧雲五又在原地杵了半日,這才頹然蹲坐回去。

唉,這董門,確實難登。

再看席麵,他這才愕然發現,秦放鶴吃的竟都是最不值錢的幾樣菜,大魚大肉,一概沒碰。

沉默片刻,顧雲五忍不住苦笑起來,“真是……”

幾年之前,他還不懂眼高於頂的汪扶風怎麼就相中了一個山溝溝裡出來的孤兒,再好,那樣的出身和見識,能好到哪裡去?

可現在……他明白了。

很多時候很多事,單純的努力可以做好,但若想做到頂尖,非天分過人者不能得。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一個人若無足夠天分,縱然師父手把手教,也始終差一口氣……

這小子,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那邊秦放鶴回到房間,就叫秦山將那些新鮮瓜果都挪到角落裡,看也不看。

秦山照做,忍不住小聲問道:“……會不會太……”

瓜果而已,能值幾個錢?

這麼做,多少有點落麵子。

如今秦放鶴越發喜怒不形於色,饒是他自小一起長大,也有些猜不透了。方才席間談話,屋裡隻有秦放鶴和顧雲五兩人,餘者皆在外,故而秦山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看現在秦放鶴的吩咐,想來也知道愉快不到哪裡去。

秦山倒不可惜什麼,隻是擔心對方會不會惱羞成怒,日後報複。

秦放鶴除了外袍,去銅盆邊重新洗了手臉,聞言笑道:“如今你也小心起來。瓜果而已,也不是南方來的,如此品相的縱然稀罕也有限,何苦為了一點口腹之欲,憑白受人恩惠,落人口實。一日不吃也沒什麼,回去後自己掏銀子買去,日日拿著熏屋子也使得……”

說得秦山也笑了。

“至於惱怒報複的,”秦放鶴笑道,“你也把他想得忒淺薄。”

能做到一地知府,多少有些手段眼色,哪怕相處不大愉快,也還沒那麼容易結仇。

隻要他一天不倒,董門一天不敗,顧雲五就不敢使絆子,更不敢對章縣、對白雲村如何。

相反的,他甚至還會加倍照顧,隻盼著來日用這份苦勞換來另眼相待……

秦山聽了,若有所思。

出來這幾年,他也跟著經曆了不少事,眼光也好,城府也罷,俱都突飛猛進,不再是當年那個隻知上山打兔子的傻乎乎的山村少年。

還不到安睡的時候,秦放鶴便靠在床頭看書,看了幾頁,又對秦山道:“日後我去朝中做事,手下人少了不成,到底還是知根知底的人用著放心。這次回去,你跟猛哥在村裡選一批衷心可靠的出來,也不用多,四個六個八個都成,你們一人一半教導著,不要顧及誰家的什麼老臉,隻要聽話、得用的才好。”

家裡伺候的仆從固然可以從人牙子那裡采買,這是離京前他跟阿芙商議過的,但平時跟著他外出辦事,或是日常跑腿的,乾係甚大,非心腹不可,地位和分量天差地彆,外來的不足以信任。

同鄉同族知根知底,不用擔心是誰人眼線,且他們的一乾家小都在白雲村,莫說什麼要挾、作人質的話,哪怕為了自家利益和名聲,他們的家人也不會允許他們背叛。

這就是血脈和宗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