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 章 消失的瓷器(四)(2 / 2)

朝廷顯然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乾脆兩弊相衡取其輕,統計數量時總會鬆鬆手,彼此省卻麻煩。

金暉聽罷,似被全新的認知衝刷,久久無語。

他從沒想過這些。

秦放鶴已經飛速瀏覽完幾本卷宗,去書桌邊鋪開白紙,按照瓷器品種分門彆類記錄,頭也不抬道:“身居高位者往往看不到下頭公務的難處,沒那麼多想當然,也沒那麼多非黑即白,治大國如烹小鮮,急不來。”

上位者們習慣了發號施令,動輒“我覺得”“我以為”“這兒應該怎樣怎樣”,其實都是狗屁。

為什麼最忌諱一把手是外行?

因為他們是真的很喜歡不懂裝懂瞎指揮。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當權者自以為是可能帶來的後果,是難以想象的可怕。

所以農研所也好,工研所也罷,哪怕冒著可能被天元帝猜忌的風險,秦放鶴也沒鬆口,堅持要專人專管。

金暉慢慢走過去,看著他以一種非常奇特的符號做記錄,有點難以置信,“你在教我做事?”

秦放鶴笑笑,“你覺得是就是吧。”

他倒沒有好為人師的癖好,隻是受夠了身邊天真夢想家們的環繞立體聲,受夠

了他們滿口仁義道德高高在上。

沒有後世發達的信息流通手段,這個時代的文人們階級固化,思維局限性更強、可塑性更差。

真的很煩,想殺人的那種煩。

身邊的人越實際,對他也越有好處罷了。

金暉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沒說,倒是被秦放鶴筆下的“鬼畫符”吸引了注意力。

“這是什麼?”

“阿拉伯數字,一種非常簡便的計數方式。”秦放鶴沒藏著掖著,坦然道,“其實是婆羅多人發明的,哦,就是如今的印度國,先有阿拉伯國人傳播開來,早在數百年前就曾隨佛教一並傳入我國,前後數次……”

早在公元八世紀,阿拉伯數字就曾隨佛學東入中國,奈何未被接納。然後大約十三世紀時,又曾隨□□教東入中國,仍未被接納!

這數百年間,其實一直有大量典籍被翻譯,而其中的阿拉伯數字……又被翻譯成繁體漢字數字的形式。

能考取殿試前三甲的,算學和邏輯思維都不弱,所以金暉隻是簡單了解後就迅速掌握了規律,雙眼發亮,如獲至寶。

“這種數字有個叫小數點的東西,”秦放鶴適時提醒說,“若被有心人利用,其實很容易產生糾紛,所以也不能說沒有弊端。”

直到現代社會,這個弊端也無法避免,所以許多正式場合,傳統的繁體漢字寫法仍是首位。

但用在眼下這種情況,最合適不過!

金暉一怔,“確實。”

人手不足,統計進度很慢,但好在秦放鶴極富耐心。

在他有意無意的影響下,金暉近乎奇跡般地發現,自己的忍耐力也有了長足進步。

正逢蓮蓬上市,古永安日日都派人往這邊送新鮮蓮蓬和荷花,正經挺有情調。

頭茬鮮蓮子極脆嫩,去掉蓮心,唯餘清甜,脆生生的,好似一品佳果。

金暉頗挑嘴,每次都必去蓮心,還對秦放鶴一口悶的行徑嗤之以鼻,但幾天下來,他嘴上舌頭上都起了大泡,便也默默地改為一口悶。

有時吃不完,秦放鶴就找個地方插起來,偶爾引得蜂蝶環繞,倒是他們枯燥工作中的一點小樂趣。

不光古永安有所表示,三不五時的,副提舉黃本和趙斯年也會親自來探望,拉關係,或是派親信來送吃喝,秦放鶴主打一個來者不拒。

原本大家還有些提防,可見秦放鶴這般好相遇,倒有些鬆弛下來,直到某日黃本說要帶他們出去鬆快鬆快。

“欽差大人來了也有半月了,日日辛勞,下官佩服,佩服!可老話說得好,凡事過猶不及,需得鬆弛有度,這差事麼,也非三日兩日就辦得完的,難得來了,便由下官做東道,出去玩一玩。”

金暉聽罷,嗬嗬幾聲,先去看秦放鶴。

卻見秦放鶴笑眯眯的,似乎頗感興趣的樣子,“不知有什麼好玩的?”

黃本便道:“外人隻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卻不知金魚港一帶彙聚天下奇珍

,多的是消遣之所,古今中外應有儘有,隻有外人想不到的,沒有這裡的人玩不到的。正逢明月當空,湖光一色,泛舟湖上,最是動人。”

又湊近了,曖昧道:“不知欽差大人,有何喜好啊?Θ_[]Θ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秦放鶴摸摸下巴,“美酒?”

黃本大笑,“這算什麼!西域葡萄酒,南國椰子酒,本國洞庭春、玉燒白……應有儘有。”

“佳肴?”

“燕翅鮑肚、駝峰熊掌……”

“佳人?”

“嘿嘿,大人懂行,揚州瘦馬、西域舞姬、番邦洋妞兒……”

秦放鶴眯起眼,轉頭對金暉道:“記錄在案。”

黃本一怔,終於意識到什麼,額頭上漸漸沁出冷汗,“這,大人這是何意?”

金暉頭也不抬,變戲法似的從桌子下麵掏出一本小冊子,刷刷狂寫,“天元三十七年六月十六,南直隸市舶司副提舉黃本意圖引誘……”

黃本腦袋裡嗡的一聲,麵如土色,忙道:“誤會,誤會,大人實在誤會了!下官隻是,隻是聽旁人說的,這,這實在是一番好意啊!”

你們不接受就不接受吧,怎麼還能記下來打小報告呢?!

秦放鶴和金暉一起抬頭看他,“果然是誤會?”

黃本點頭如啄米,賠笑不迭,“自然是誤會,說笑,說笑而已!”

又指天誓日,“下官之清白,天地可證!真心,日月可鑒!”

說完,不敢久留,胡亂應付幾句,落荒而逃。

僅憑這幾句,有名無實,自然定不了罪,但……

跑出門後,黃本方才放慢腳步,麵上慌亂儘褪,扭頭衝裡麵啐了一口,“小人得誌!”

在老子跟前裝什麼聖人!

男人麼,哪裡有不愛玩樂的。

不過是打量著有旁人在,不好隨意答應罷了……

還有那位金家的小爺,瞧著竟真跟姓秦的同進退起來,是真心還是做戲,改日必要好好試探一番!

自此之後,黃本和趙斯年俱都收斂,再沒私下來過。

每晚秦山等人都會過來彙報,今日古永安、黃本和趙斯年去了哪裡,見過什麼人,可曾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出入。

一無所獲。

金暉吭哧吭哧剝蓮子,偶爾抽空懟一句,“如今咱們還沒查出什麼來,他們還不至於蠢到此地無銀三百兩。”

來的時間越久,他抱怨雖少,可懟人的本事越發長進了。

秦放鶴卻極有興致地讓後廚送了幾隻生雞來,興致勃勃調製醬料塗抹,最後裹以荷葉,做了蜜汁荷葉蒸雞。

金暉:“……”

這廝到底乾嘛來的?

想歸想,當秦放鶴邀請同食時,金暉下嘴半點不帶猶豫的。

彆說,還真彆說,荷葉的清甜中和了肥雞的油膩,蜜汁鹹甜適口,雞肉肥嫩多汁,美極了。

吃完,金暉抹抹嘴,十分誠懇道:“來日子歸兄縱然官場失意,也可往後廚一試,我必捧場。”

“難得您狗嘴吐象牙,”秦放鶴懶洋洋道,“免了。”

又用腳踢踢滿地狼藉,“有光兄,勞駕。”

我做你吃,我歇你收,很公平。

金暉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冷著臉收拾了。

吃完了雞,秦放鶴拿出這大半個月來彙總的冊子,朝著空氣中用力一抖,乾勁十足道:“走吧!”

換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