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9 章 節點(九)(1 / 2)

聞訊趕來的兩位老人看見這一幕,短暫的錯愕過後,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嚎。

不親耳聽的人永遠都無法想象,這竟真的是人類所能發出的聲音,它尖厲而刺耳,飽含著莫大的悲痛和絕望,直接從身體深處擠壓著迸裂開來,將一顆心都撕裂了。

金暉就站在旁邊,手裡捏著那朵紫花,麵無表情。

趙沛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強力壓抑的冷靜,“我朝一心談判,然交趾毫無誠意,公然毀約,肆意屠殺我使團成員,意在戰爭,傳令雲貴、兩廣、海南總督,請其步兵、水軍即刻開拔起錨,前往各處水陸邊境備戰……”

幾名士兵立刻領命而去。

而同時離開的,還有見勢不妙的交趾士兵。

交趾士兵一路狂奔,趕到皇宮後與宮人傳話,很快便有內侍神色驚惶地跑來向陳芸報訊,“禍事,方才宮外西郊花園傳來消息,大祿朝使者金暉的義女被我朝士兵誤殺,使團長大怒,已經傳訊出去備戰了!”

“什麼?!”

好端端的,怎麼會被誤殺?陳芸瞬間坐起來,那隻小白狗也被她從膝蓋上掀翻在地,嗚咽一聲,瑟縮著躲到牆角去了。

“陛下!”陳芸正要親自出去查看,迎麵就見同樣得到消息的陳功和張穎聯袂而至。

此時二人也顧不上什麼過節,俱都憂心忡忡,“城外亂了,還請陛下去彆處避難!”

“荒唐!”陳芸怒斥道,“這裡是朕的宮殿!輕易舍棄,與亡國何異!來人,隨朕出宮!”

一國之君便如戰場上的帥旗,非但是朝廷首腦,更是無數人心中的信念,隻要皇帝還在堅守,這個國家就不會輕易倒下。

所以,她絕不會輕易認輸。

我倒要親自看看,到底能亂到何種地步!

自篡位之後,陳芸便徹底清洗了皇家衛隊,如今擔任衛隊首領的皆是自家心腹,隻聽命於陳芸一人,故而陳芸話音剛落,衛隊便將她拱衛在中央,浩浩蕩蕩向外去了。

陳功和張穎心急如焚,對視一眼,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到了這個地步,隻能進,不能退!

出城的路上,陳芸還見縫插針抓了來報訊的人細問經過。

那人慌道:“實在是誤會,陛下的花圃日日有專人打點、巡視,無詔不可隨意接近,違者以行刺論處,這是人儘皆知的事……今日巡邏士兵遠遠看見花圃中有動靜,想也不想便一槍/刺過去,誰知,誰知花叢中就跌出來一個孩子……”

原本是孩子還是大人,都不要緊,但那二人一看茶美身上漂亮乾淨的衣服,直接就傻了:

能穿這樣衣服的人,斷然不會是平民!

可若不是平民,又怎會不知道規矩,往這裡頭亂撞?

中計了!

陳芸腦海中立刻蹦出這個念頭。

以趙沛、金暉之流的心計、成算,怎麼可能連這種忌諱都不曉得?那個一直在驛館待著的

孩子,又怎麼會忽然跑到皇城附近,偏偏還去摘花!

出城後不久,又有士兵跑來更新消息:

大祿使團震怒,立刻要返回驛館,但那兩位老人死死摟住孫女的屍首,試圖向那兩名下手的士兵要個說法,情急之下,兩邊就推搡起來。

安全起見,使團成員先行,殿後的大祿士兵直接就把那兩名阻攔的交趾士兵給殺了,然後帶著一家三口一路出城。

結果交趾這邊隨後趕來的士兵不了解內情,隻看到大祿士兵在自家大門口屠殺自家同僚,這還了得?於是立刻就點起一個小隊追了出去!

雙方人馬在城外撞上,也不知誰先動的手,直接就亂套了。

“不知哪裡來的流矢,竟,竟將那老漢也射死了……”來報訊的士兵滿頭大汗,顯然也不曉得怎麼就發展到這般田地,“如今那老嫗瘋了一般,也不跑,也不打,隻摟著孫女和男人的屍首在城外哭嚎,引了無數遊民來看……”

張穎一把抓住他,急得五官都扭曲了,“誰放的箭?!”

自從大祿使團進京,朝廷已再三下旨,不得輕易動乾戈,怎會有人忽然放箭?

那士兵嚇壞了,隻是搖頭,“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

說也蹊蹺,雙方近戰,都是有數的,輕易不會誤殺,怎麼就偏偏把那老東西射死了?

陳芸等人腦子裡嗡的一聲:連環計!

人是大祿那邊殺的!

世上之人,多有慈悲心,而最易引發慈悲心的,莫過於“老弱婦孺”,而茶美祖孫三人,俱都占齊了。

等陳芸等人趕到時,果然見地上斑斑血跡,但除了那老漢之外,無一人橫屍。

“她隻是個孩子!她,她就想摘朵花,摘朵花啊!”

老嫗跌坐在地,臉上和著血和淚,滾滾而下。

在她的身前,是多年來相依為命,躲過了戰火和瘟疫,卻偏偏死在本該保護他們的本國士兵之手的老伴。

在她懷裡,是已經開始變涼的小孫女的屍體。

“我們就想活著,就想活著啊!”

“死了,都死了……死了啊!”

不對,不對勁,哪裡都不對勁!

陳芸的視線飛快地從對峙的兩國士兵身上劃過,平地無遮擋近戰,以大祿士兵的本事,不敢說全身而退,絕不能像這樣奈何不了本國士兵!

他們是故意的,故意的!

就連這幾十天來慢慢聚攏的這麼多遊民,也是他們算計好的!

眼見陳芸到來,無數雙眼睛齊齊望過去,裡麵有麻木,有失望,有震驚……

忽然人群中炸開一聲,“朝廷因為一朵花就殺人,他們真的舍得給我們分田地嗎?他們在騙我們!”

一語激起千層浪,人群中瞬間炸開嗡嗡的議論聲,所有人都被這個說法說服了,甚至許多拿著武器的交趾士兵也有瞬間茫然:

是啊,在朝廷眼中,普通百姓的命甚至還比不過一朵花!

這樣朝廷,真的舍得分田地、免賦稅麼?

他們領朝廷俸祿沒錯,但也不過是最底層的普通士兵,家裡人的生活比這些遊民強不到哪兒去……

“何人說話!”張穎大驚,因為這一定是對方安排的!

“怎麼,他們說的不對嗎?”

不知何時,趙沛帶人去而複返,指著陳芸嗬斥道:“爾等受百姓供養,卻視百姓如草芥,生殺隨心,何其可惡!”

他低頭看著已經瀕臨崩潰的老嫗,還有那兩具屍體,雙手微微顫抖,“你們,不配為人!”

“住口!”衛隊長忍不住喝道,“你不過區區使臣,怎敢對我國主無禮!”

他一出聲,陳芸就暗道不好,但已經來不及阻止。

幾乎是同時,趙沛便乾脆利落地下令,“殺了他!”

話音未落,身後的付虎瞬間彎弓搭箭,流星般的箭矢眨眼釘在那衛隊長眉心,自腦後穿出。對方最後幾個字的餘音未散,便飆出一朵血花,一聲不吭墜馬而亡。

“斷脊之犬,安敢在此狂吠!”付虎冷笑著環顧四周,又瞥了陳芸一眼,像罵自己剛殺死的人,又像是在罵陳芸,“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對我國使者不敬!今先取汝狗頭,以儆效尤!”

當著交趾皇帝的麵,射殺她的貼身衛隊長,簡直像直接往她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近衛軍又如何?不過爾爾!

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殺都殺了,還以儆效尤?

陳芸呼吸一滯,臉都氣白了,兩隻落在寬大袍袖下的手不住發抖。

欺人太甚!

陳功完全被這種血腥粗暴的進攻方式嚇傻了,整個人僵在原地,牙關打戰。

張穎迅速回神,忙不迭跑到前頭去,衝趙沛等人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都是誤會,誤會啊!”

說完,他又轉身看向陳芸,低聲道:“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趙沛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種種情緒和莫名的憤怒在胸中不斷堆疊、發酵、翻滾,像一座火山,幾欲噴發。

自從來到交趾,趙沛就一直在親身經曆幾乎完全背離了他的信仰和堅持的事情,他的仁,他的愛,他的原則……在一切的一切跟前,都像一場笑話。

他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可非但不能阻止,甚至還要親口下令、親手布局。

前半生的堅持和信仰,在這短短數十天內,被他親自摧毀、潰不成軍。

理智和情感無時無刻不在交戰,如長滿利齒的蠕蟲,日夜不停啃噬著他的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食君之祿,便該忠君之事,我已背棄了自己,不能再背棄朝廷!

趙沛深吸一口氣,將這些日子的掙紮和遲疑全都喊了出去,“輕飄飄的誤會二字,就能把這些都抵消了嗎?!”

同為狀元,我不如秦放鶴遠見、果決;

同為使者,我不如金暉狠辣、冷漠……

我永遠都成不了他們,但那又如何?我會儘我所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是趙大人,”張穎陪笑道,“誤傷這位小姐的士兵已經被貴國……”

一命換一命,貴國一口氣殺我交趾三人,其中一個還是官階頗高的近衛軍統領,也夠抹平了吧?

貴國使團真的就那麼疼愛那個孩子嗎?未必吧!

不過是借題發揮,想要拿捏罷了!

“他們是我使團家眷!”趙沛抬高了聲音,“他們抵命,配麼?”

對上他的視線,張穎不禁有片刻晃神:

好熟悉的眼神啊,那種對敵方人命的漠視和高傲,與姓金的瘋子,何其相似!

不不不!張穎趕緊甩甩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不過幾個遊民而已,”泥人還有三分火氣,更何況一直養尊處優的皇帝,陳芸終於開口,“相處不過數日,豈能作數?內情究竟如何,貴使團一清二楚,如此咄咄逼人,太過了些吧?”

“陛下!”張穎暗道不好,猛轉身,“慎言!”

一而再,再而三,哪怕知道自己現在說這些是火上澆油,但陳芸實在忍無可忍。

對方逼到如此境地,分明是故意挑事,豈是她忍氣吞聲就能混得過去的?

忍了一步,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步步緊逼,步步後退,要退到何種地步才甘心!焉知後麵沒有尚未施展的第二波連環計?難不成真要奴顏婢膝,當個亡國之君?

了不起就是玉石俱焚,既如此,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撕擼開!

我倒要看看,爾等圖窮匕見,會是怎樣的嘴臉!

“遊民又如何!”然而下一刻,就聽趙沛忽然換成了稍顯生硬,但字字清楚的交趾官話,“遊民也是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活人!他們就該死嗎?!”

巨大的聲浪從趙沛口中發出,以驚人的氣勢迅速向四周擴散,落到外圍數以千計的遊民耳中,再次炸開,卷起滔天巨浪!

“我們,我們就該死嗎?!”

這麼多年所遭受的屈辱,連年累月積累的驚恐和疲憊,早就在反複折疊和發酵中醞釀成雷池,如今先被點醒朝廷分田地、免賦稅是騙人的,又被外國使臣叫破:你們也是人,也有活著的權力!

大羅城九月的空氣中,似有無形驚雷炸開,像洶湧翻滾的浪濤呼嘯著向四周碾壓而去!

“我要活!”

“我要活!”

從來都被視為草芥的螻蟻們,終於暴動了!

“衝進去,搶糧食!搶肉!”

又是不知誰的一嗓子,徹底解開了捆在遊民身上的最後一層束縛,一群群衣不蔽體的遊民嗷嗷亂叫,借著從彼此身上借來的膽子,赤紅著雙眼,竟朝陳芸和皇城方向衝去!

一人造反,不敢;

十人造反,不敢;

百人造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