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4 章 風浪(三)(2 / 2)

對方能自己悟明白,自然最好,算是天生一段師徒緣;

若不能,隻能說有緣無份,不收也罷。

汪扶風嗯了聲,算認同了他的做法。

師徒倆都

覺得這麼個流程沒毛病:當官最要緊的是悟性。

想當年,他們不也是自己一步步走上來,才真正入了自家師父的眼麼?

師徒倆說了一回話,汪扶風又說:“今年阿姚未必回得來,你們一家三口也是孤單,不如來這裡同我們一並用年夜飯……對了,阿嫖呢?”

阿嫖正與董娘一起去董府拜祭。

董春去世時,她們不在,引為人生大憾。奈何如今雖有心彌補,到底不年不節,恐惹人生疑,倒不好貿然出城上墳,隻好先來家中拜拜牌位,順便瞧瞧老太太。

下了馬車,仰頭看著熟悉的“董府”二字匾額,董娘和阿嫖俱都感慨萬千。

“花無百日紅,這匾額,隻怕也掛不了多久了……”

官員所居宅院皆按品級而來,如今董春去世,他的子孫之內,官階無有能承受如此格局者,按理說應該搬走。

不過因老太太還在,身上仍有誥命,朝廷便許他們一家住到送走老太太為止。

董門內部都商量好了,回頭老太太駕鶴,秦放鶴就上書,請求將這座宅院賜給他當伯爵府,也省得落到旁人手裡,看著難受。

秦放鶴當年封伯爵時,為保低調,拒絕了另外建府的恩典,如今他也身在內閣,又有爵位,低調不低調的,本不差這點。

正好孩子們也大了,身邊跟的人、辦的事也多了,說不得日後再收徒、會友,再住原來的禦賜小宅子,就有點擁擠。

也就是這幾年兩個孩子長期在外,隻秦放鶴和阿芙兩個正經主子住著,倒也罷了。

可恐怕要不了多久,阿姚也要成親,正好置換……

董家二子都在,但董娘和阿嫖對那位長期在外的董家長子不大熟,又差輩分,隻略寒暄幾句便罷。

倒是次子董蒼,如今世異時移,大家竟也能安安穩穩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說話了。

老太太年紀大了,驟然喪偶,頗為傷感,這一年多都有些病怏怏的,兩個姑娘便挑了些新奇有趣的海外見聞說與她聽。

老太太明白孩子們的孝心,時不時也問幾句,很是滿足。

大約說了小半個時辰,眼見老太太稍顯疲態,二人便順勢告辭。

老太太還有些不舍,特意吩咐人開私庫,裝了好些精巧首飾和禦賜布料與她們,“我老啦,用不著這麼好些,彆看花樣或許不時興了,可都是如今外頭尋不著的好東西,或找匠人重新炸一炸,或留了寶石額外打新的,都好。”

董娘和阿嫖就笑,“您老偏疼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豈是那等不知道好歹的?這樣好物件,像我們這些年輕沒見識的,平日裡想看都看不著呢,我們可不舍得輕易禍害了去……”

董春在世時是何等人物?眼光又是多麼高?他的發妻所擁有的,自然也是世間少有的珍寶,足可傳世。

老太太聽了就很受用,又拉著她們的手說:“你們都是好孩子,我眼見著是一日少似一日了,得空了,常來瞧瞧我這把老骨頭。”

老了老了,就盼著兒孫滿堂,哪怕隔三岔五過來看小年輕們說說笑笑,心裡也痛快。

一番話說得倆人俱都眼眶泛紅。

董蒼便故意插科打諢道:“母親,大過年的,瞧您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您早起還喝了一大碗粥,足足吃了兩個奶香棗泥餡兒的小餑餑,一碟子各色配粥醬瓜醬菜的,用得香,太醫都說您是長命百歲之相……”

老太太賞臉笑了一回,到底撐不住,叫他好生送姑娘們出去。

董蒼聽了,親自替老母親擺正枕頭、掖好被角,方才轉身出來送人。

出來時,三人因方才能說的都說完了,這會兒一時半刻誰也找不出新話頭,故而都不先開口,尷尬得要命。

還是阿嫖忍不下去,想著如今董蒼便在司天監,因說起海外學者對天文氣象的見解。

“雖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可想來不管隔著多遠,終究是頭頂著一片天,一個日頭,竟很有些共通之處……”

董蒼確實喜歡這個,多年來也頗有見地,三人倒是說得有來有往。

出正院之前,阿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裡間紗簾後隱約露出一角,像是渾天儀的物件,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聖人雲,天圓地方,您為何要在家中置此物呢?”

董蒼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抬起下巴,微微俯視著她,一言不發。

阿嫖也沒有繼續追問,隻跟董娘對視一眼,飛快地交換了某個信息,一起行禮,“不是外人,我們自己出去就好,您請留步。”

董蒼也真就不送了,站在原地,目送二人離去。

直到走出去老遠了,阿嫖還隱約能感覺到對方落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如影隨形。

轉眼到了年根,朝廷大麵放假,可各地各處未必沒有突發情況,故而內閣、翰林院、太醫署等要緊的衙門,仍需要有人輪值。

以往內閣歸內閣,翰林院為翰林院,但是今年卻是個例外:

天元帝打著節省開支的旗號,把翰林院和內閣的值班室並到了一處。

輪值是一天三班倒,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要通著地龍,又有燭火照明、內外護衛什麼的,如此合並之後,確實能省一筆銀子。

但現在國庫有錢,也不至於缺這點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裡麵有事兒。

但具體什麼事兒,因天元帝沒解釋,眾人心中雖有猜測,卻不好追究。

無論什麼朝代,過年過節輪值都不是好活兒,可謂能者多勞、少者多勞。

內閣就不用說了,年紀第二小的候元珍都比秦放鶴大一輪有餘,自然秦放鶴第一個來,最後一個結束,值最多的班。

至於翰林院,人手可比內閣多多了,基本就是緊著新人、沒門路的倒黴蛋來。

頭一日與秦放鶴輪值的翰林叫孟有年,三十七歲,人長得老實巴交的。

這還是他頭一回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單獨接觸閣員,多少有點緊張。

秦放鶴看出他的緊張,主動笑著與他搭話,

“我記得你是五十二年的探花,江西人,二老可還康健?”

孟有年確實很緊張,但秦放鶴太年輕了,保養得也好,冷不丁一瞧,簡直比自己還小幾歲時的……

如此身居高位卻溫柔和氣的人,隻要稍微流露出一點善意,孟有年就很難拒絕,又驚又喜道:“您竟然還記得,下官正是天元五十二年的探花,殿試所作文章中,還曾引用過您的高論……勞您記掛,家父家母一切都好,都好。”

秦放鶴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說話,“大過年的,家人不在身邊,又要值夜,也是辛苦了。”

不管什麼朝代和時空,京城的房子都是個大問題,哪怕是家境中上等的外地官員,為官初期也很難合心意的落腳點。

朝廷有心貼補,專門在京城劃出兩個片區來,提供補貼,專供新科進士和在冊官員們低價租賃房屋。

但是很小,僅能供官員兩口子住,若想再撫育孩子、供養父母,根本不敢指望,所以一般都會像孟有年這樣,暫時將家眷放在老家,按時寄錢回去,由妻子和族人侍奉著,等日後慢慢做大官了,再取家眷。

異地夫妻,父母骨肉分離,聽上去很慘對不對?

但實際上,如孟有年這般殿試結束後立刻就能進入翰林院,被授予官職的,已經是極其稀少的幸運兒了。

更多的二甲三甲進士、同進士,除了鳳毛麟角的少數幾人能通過後期再考試進入翰林院之外,九成九都要外派,指不定猴年馬月才能選上哪裡的官呢。

少不得節衣縮食,去城外租賃便宜房舍,或乾脆去寺廟、道觀借住,開啟漫長的等待生涯……

孟有年一聽,誠惶誠恐,“閣老說這話,可實在是折煞下官了,若論辛苦,如何能有諸位閣老辛苦呢?下官的家眷皆不在京中,即便回家,也不過是一人望月獨歎,冷寢似鐵,哪裡比得上這裡溫暖舒適,又能有幸聆聽閣老教誨……”

秦放鶴笑笑,故意撿了一些他老家的風土人情來說,孟有年越發受寵若驚,更加親近敬服,“早便聽聞閣老博聞強識,見解獨道,隻一直無福瞻仰,聆聽教誨,今日一見,果然如沐春風,令下官自慚形穢。”

枯坐無趣,秦放鶴的目的也不在聽下頭的人溜須拍馬,便叫人取了些年前一直懸而未決的奏折、請示來,重新審閱、批示。

孟有年就在旁邊伺候,鋪紙研墨,十分儘心。

看了幾本之後,秦放鶴忽問:“可看清楚怎麼做了?”

孟有年一愣,沒回過神來,“這……”

該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秦放鶴朝對麵桌邊抬了抬下巴,將手邊兩本奏折往他眼前一推,“做來我瞧。”

奏折硬硬的尖角碰到孟有年的指尖,他一個激靈,差點就撩官袍跪下了,“閣老,此為越權,這,這如何使得!”

大過年的,這不害人麼!

秦放鶴哈哈大笑,意味深長道:“我豈是那等上下不明、尊卑不分的?”

孟有年一怔,啊,那倒也是。

若論揣度陛下心思、朝廷動向,放眼當下,再無出此人之右者。

“在翰林院,卻不隻要學做翰林,”秦放鶴抓過一旁的帕子,慢條斯理擦著手說,“你隻埋頭值夜,可曾想過陛下今年忽然一改舊例的用意?”

孟有年呼吸一窒,也明白過來,頓時喜得渾身發燙,“這,既然是陛下,是閣老的意思,下官自當竭儘全力,隻恐思慮不周,延誤國家大事……”

翰林院一直隻有宣讀、參言、建議權,但是沒有決策和執行權,這,這也沒經驗呐!

秦放鶴就笑,溫和笑容中滿是鼓勵和信任,“你隻管去做,一切都有本官擔著……”

兩日後,胡靖輪值,習慣性查看年前舊本子,翻了幾本之後,忽眉頭緊鎖,指著上頭幾行批注道:“怎麼回事?”

這筆跡,分明不是內閣六人之中的任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