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蠱(1 / 2)

蠱惑 丁律律 22539 字 4個月前

早起,紀荷下樓,在客廳碰到從外麵揉著眼進?來的阮姐。

對方一見?她,發紅的眼眶立時蓄起淚水,嘴唇抖著。

“怎麼?”紀荷一夜沒睡,出聲後才發現自?己嗓子沙啞,微微皺眉,伸手按了按喉嚨緩解。

“不舒服?”阮姐瞥了眼她大著的肚子,乾脆擦掉眼淚,隻字不提,隻說,“我?給你端早餐。”

“你有事。”紀荷伸手,攔住去路。

阮姐?聳動著肩膀,接著情緒不可抑,大哭,“快去送送吧,你乾爸走了!”

“……走哪兒?”紀荷擰眉,散步、澆花、開會?

“他回東南亞了!”

似晴天霹靂,紀荷臉色一白,呆住。

“你小心……”阮姐開始自?責,怪自?己嘴快,嚇著她,可現在不說,後麵也要說。

躲不過。

就像昨夜父女倆間的攤牌,縱使晚了八年?,它?總歸會來。

“我沒事。”紀荷推開阮姐的手,抬眸看窗外。

這是一個深秋的大霧清晨。

瀾園廣袤的楓樹紅豔似血。

細密的霧珠在葉片、地?表、建築上悠然送彆。

紀荷從瀾園快步出來,在院門口看到蜿蜒路麵上駛離的車尾。

往楓樹深處,隱隱約約閃現。

她沒打電話,也沒讓阮姐跟上來,自?己單獨追去。

肚子雖大,不妨礙靈活度。

穿過一顆顆沉默站立的紅楓,拐到一個彎,前麵車輛發現了她。

倏地?一停。

紀荷過了拐彎處,直直盯著那輛車,沿直道向前。

司機下車速度快,依然沒抵得上後座那人?自?行?推門的迅捷。

“彆跑。”喬景良穿了一件藏藍夾克外套,今年?手術之後他身體?日益單薄,以前沒覺得,這刻乍一看,紀荷覺得他快瘦脫相了。

她想看得更清楚,但什麼東西擋住她眼睛,朦朦朧朧的一切都模糊。

來自?本能的壓住這股模糊,於是畫麵又清晰起來。

喬景良嘴角弧度溫和,就這麼平靜、溫存的走近她。

“讓你彆跑。”在她麵前站定,大拇指忽然刮了刮她眼角。

那裡有濕濡的東西。

“霧好大。”紀荷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

“是。頭發都沾濕了。”喬景良慈愛笑了笑,伸手理她跑亂的長發。

“該走的是我。”紀荷兩?手握成拳在身側,製止著過度震驚的情緒。

“我圖謀不軌、居心叵測,我讓喬開宇跌進?泥潭,他是你養子,鴻升也因這件事惹麻煩……”

喬景良聽著笑,抬手製止她繼續說下去,就連打斷都柔和,仿佛她隻是三歲的孩子,對他這種慈愛的長輩而?言,不值一提。

“在瀾園住著,直到生產。以後嫌地?方小,不夠兩?個孩子折騰,就搬鳳凰城住,但有一點……”喬景良神色變威嚴,點了點她額頭,有警告意思,“走哪都記得把阮姐帶著。你照顧不來兩?個孩子。”

“夠了。”紀荷流淚,再一次看不清對方臉,“好像交代後事一樣,我不需要你的關愛,這是假惺惺,你讓很多家庭失去子女、丈夫、妻子,讓他們破裂,現在對我好是建立在彆人?的鮮血上!”

喬景良聲音淡定,“所以,就當贖罪。我過去幫江傾。你好好在家待著。”

“不用你去!”紀荷聲音嘶啞,惱道,“我自?己可以!”

“二小姐的身份沒有董事的好使。”喬景良笑,“快回去吧,爸爸給你做了雞絲麵,再耽誤就涼了。”

紀荷充耳不聞,流著淚問,“我媽和你未婚妻到底什麼關係?我是不是你女兒?親生的?”

喬景良避重就輕,“她們是雙胞胎姐妹。早年?失散。我是你姨父。對你好,因為有愧,你母親深受人?口販賣之苦,我未婚妻也因此鬱鬱而?逝。所以隻能加倍對你好。明白嗎?”

“你演了八年?戲,滴水不透,現在讓我相信,我不敢。”紀荷眼神銳利的看著他,似乎要看出一些破綻來。

喬景良迎著這股目光,氣定神閒笑,“快回去吧。”

又迎著她的冷眼,倏提出要求,“叫聲爸爸?”

紀荷目光如?寒霧,靜靜抿著唇,動也不動。

“叫啊,叫一聲?”有點急切了,連帶目光都顫動。

紀荷還是不動。

喬景良放棄,“回去吧。爸爸走了。”

轉身,步履緩慢,上了車。

紀荷覺得他衰老了。

九年?前相見?,在垃圾山,渾身是血,可眉宇間那股鋒利,在昏迷中都懾人?。

現在的他兩?鬢斑白,背影沉重,有了弱點。

他的弱點就是她。

最後車子徹底駛離,紀荷到底也沒叫出他一聲爸爸。

回到瀾園,阮姐淚眼婆娑,端上喬景良在這個家做的最後一件事,一碗香氣四?溢的雞絲麵。

時間過久,已?經糊掉。

混合著淚水,紀荷嘗不出真實味道。但這一次,好像已?經超出養父的手藝,成為她餘生最美味的記憶。

可惜喬景良,再聽不見?她的讚美。

……

時間一晃,隆冬。

明州下了第一場雪。

滿城的冰天雪地?。

會議開到一半,大家心思都飛出窗外,迫不及待要欣賞這一場雪白。

紀荷窩在沙發椅裡,到孕後期,她有嚴重的恥骨痛,一坐下再站起就如?經曆十大酷刑,萬妮一通張羅,給她定了這張來自?羅馬的孕婦專用椅。

可惜數量有限,不然職場家中各放上一張。

現在,她每天來這裡上班,就衝著這張椅子。

轉了轉,對大家說,“散會吧。”

音落,那些人?迫不及待起身,笑笑鬨鬨到窗口觀賞。

紀荷抬眸。

半空的雪花洋洋灑灑。

沒一會的功夫,忽然密集,棉絮一般降落。

她右眼倏地?狂跳,心悸難以自?持。

“怎麼了,紀荷?”萬妮正收拾會議記錄,一抬眸看到對麵人?臉色慘白,和外麵雪花有一拚,不經大嚷,“你要生了——”

“生什麼?才六個月!”紀荷氣笑。

其他人?驚動,七嘴八舌圍觀。

“你是雙胎!雙胞胎早產幾率大,馬虎不得!”

“是啊,是啊,台裡昨天接到一個線報,一名雙胎孕婦早產一對龍鳳胎,那孩子隻有圓珠筆這麼長!”

“我去,真的?”

“當然!護士拿筆在保溫箱比劃著,就隻有一隻筆長!”

“我聽說人?家父母不願被采訪,拒絕了。”

“對,家人?挺明理的,一直在保溫箱保著。”

紀荷支著自?己被暖氣轟燙的額頭,翹唇笑,“你們能不能閉嘴,吵死了。”

“對對,你才是重點關注對象!”大家又一陣比劃,將她從沙發椅裡扒拉出來。

紀荷一起身,臉色就好多了,對大家笑,“你們看,我就是勞碌命,一坐就渾身不舒服,多走走好。”

忽然,門被敲響。

是老虞。

他探著腦袋,神色嚴肅,“紀荷你出來一趟。”

“行?。”紀荷點點頭,扶著腰,留一個纖細的背影給大家。

後頭有人?叫嚷,“真是不公平啊,有人?懷孕還這麼瘦!”

“你有她心操得多嗎?”

“是哦……”

議論紛紛。

紀荷習以為常,充耳不聞,跟著老虞來到他辦公室,“什麼事?”

老虞知道她恥骨痛,沒辦法?坐,於是陪她一起站著,在幕窗前,可以看到雪花狂舞,一抹自?己已?經禿了的腦門說。

“人?口販賣案有新進?展了,你知道吧?”

紀荷眉一挑,微訝,“什麼新進?展?沒人?告訴我?”

“市局宣傳處突然打電話來,讓我們安排人?到老撾,因為老撾和我們有引渡條例,三名主犯已?經抓住了,準備送回國內審。”

紀荷眉心緊擰,“為什麼沒打給我?”

江傾這趟出國,紀荷嘔心瀝血多年?的資料全部?奉出。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市局怎麼半點風聲沒漏她?

老虞說,“給你,給我都一樣。”眼神閃爍,“而?且你懷著孕,這件事你就不要參與了,在這邊指揮就好。”

“是所有行?動人?員都撤回了?”

“不知道。”老虞顯得為難,“這次是公安部?部?署的統一行?動,我們作為獨家指定媒體?,從老撾開始參與這件大案的報道,已?經是破天荒頭一遭了。”

一般來說,這種大案由央媒統一報道,根本輪不上省級電視台。

就算用省台,也是新聞頻道掌控,他們是副頻道。

老虞說,“紀荷,你生完孩子,會往上走的,抓住這個機會。”

甚至比他走得還遠。

老虞點到為止,握了握她肩膀。

紀荷扯唇笑出一聲,案子結束了,她很高興,由明州台她的欄目來報道,她更加高興,因為一切都和她自?己親自?參與沒兩?樣。

獲得第一手現場資料、警方配合,他們做出來的節目將震動海內外。

身為製片人?和長久以來的深入關注,她切入的角度會使自?己爆紅。

成為全國赫赫有名調查記者,指日可待。

但是,她笑著笑著,眼角就紅了,望著老虞,無聲的,淚光盈盈。

“紀荷……”老虞無法?直視她眼神,欲言又止。

紀荷一抬手,笑打斷,“彆為難。我去市局跑一趟,什麼都清楚了。”

“紀荷……”她轉身離去,老虞亦步亦趨跟上,神情哀痛,“紀荷啊……”

到了辦公室外,老虞這樣子嚇到路過的下屬,再一望紀荷,她目不斜視走路,神情潭水一般沉靜,和老虞罕見?的情緒低潮,形成鮮明對比。

“怎麼了?”《法?網》欄目組的成員被驚動,從工位上起身,不明所以的看著這一幕。

紀荷到辦公室拿包,再出來,看到大家站在工位,揮手讓他們坐下。

“沒事,我去市局看看,馬上有大案子。”

這意思是要忙碌了,抓緊機會休息。

平時她就這般矚目,沒什麼特彆,但就是哪裡不一樣。

這股不一樣,形容不出,隻能眼睛感受。

紀荷走到電梯,忽略眾人?的目光,老虞似乎請了救兵,電梯數字剛上來,一個男人?從裡麵衝出。

?被她肚子驚住,動作收了收,啞聲,“紀荷,我陪你去。”

是周開陽。

他辭職後,很久沒來台裡,忙著開公司,找地?方找人?工,這時候出現,還是初雪的擁堵情況下,氣喘籲籲趕來。

紀荷抬眸望著他笑,挺感激,“沒事,我就去問問。”

周開陽手上掛著大衣,另一臂,虛摟她進?電梯,聲音帶喘,“我也沒大事,剛好跑一趟。”

不止周開陽跑一趟,老虞也進?了電梯,萬妮和秋秋想進?來,被眼神製止住。

後來到了市局,老虞才後悔,得有女同誌在,最起碼好安撫。

市局都是大老爺們,從上到下,僅有兩?名警花陪同,還不熟,怎麼能起安慰人?的作用?

一間會客室中,帶蓋兒的茶杯老乾部?一樣規規矩矩蹲在茶盤裡。

綠植高大簡約。

背後是整麵牆的江山多嬌圖,如?果不是在場領導都穿白警襯,提醒著這是公安局,猛一紮進?來仿佛到了市委。

紀荷來時,從下車就備受矚目。

辦公大樓裡各個窗口湧著人?,爭?恐後瞧她。

可當她抬頭,大大方方迎接他們的視線時,這些人?卻猛地?縮回去,像無法?麵對她似的,場麵滑稽。

紀荷想到當時喬景良離開時,她到市局找DNA室的黃大姐,要自?己和對方的親緣對比結果。

黃大姐推三阻四?,最後派了助手,拖延了一個多月才將結果給她。

什麼叫人?走茶涼,透徹體?會。

江傾被開除時問題不算大,後來和卓世?戎“狼狽為奸”,市局上下同仇敵愾,她身為家屬,被冷落理所當然。

當時紀荷並不委屈,因為知道江傾不是隊伍裡的害蟲,他是一名戰士,總有一天,眾所周知。

這一天,似乎今天到來……

“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我們一定竭儘所能幫助。”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諾大會客室中,除了紀荷,還有另一波家屬。

一名和紀荷年?齡差不多的女性,挎著一隻抽象圖案的帆布白包,指間有沒來得及洗淨的油彩,對方是一名插畫師,在微博有幾萬粉絲,生活單純,沒事兒就分?享作品。

紀荷來前不認識對方,現在從領導口中得知那位的工作崗位與其他興趣愛好。

女人?隻是哭,用手掌捂著臉哭。

一位副局長開口,“你也可以從警,我們內部?有對犧牲乾警遺孀特招入警的條例……”

紀荷滿耳朵的“遺孀”,其他一字未聽清……

“穿上警服的那一刻,就做好流血犧牲的準備,每年?倒在戰鬥一線的乾警有四?百三十多位,我們對此表達遺憾和崇敬的敬意……”

“我要小孩爸爸,我們家小孩才六歲……”那位遺孀哭嚎,“求求各位領導,讓他回來吧——”

犧牲的禁毒支隊情報調研大隊大隊長徐佳航同誌,年?僅三十歲。

妻子、孩子、雙親在會客室哭成一團。

場麵慘烈,難以挽回。

靠另一邊牆坐著的人?,氣氛明顯窒息了。

周開陽和老虞臉色難看到,比地?毯花紋還灰白。

紀荷往後靠,腰儘量繃直,等了大約三十多分?鐘,民政局優撫科的同誌接手徐家人?。

白襯衣的領導終於來到她麵前。

“紀製片,你要節哀。”室內沒了哭聲,靜逸異常。

紀荷沉默抬眸,一時不知說什麼。

沈局歎一口氣,背手回到自?己座位。

這段時間,紀荷常到沈家走動,和沈清關係又好,很多場麵話都不用說,他直接“沒有找到江傾的遺體?”……

紀荷眼淚斷線珠子般,串了兩?行?。受到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