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躲在山中好幾年,後來才敢出來打聽消息。
然而這消息讓張家祖先悲痛欲絕,趙匡胤最終黃袍加身,而祡宗訓被封為鄭王,子孫全都安穩。
趙匡胤甚至定下祖訓,要後人尊從:善待周世宗的子孫後代,犯錯了也不要處罰,即便是謀逆之罪,也隻讓主謀自儘,而不牽連其家人。
這原本很好,張家祖先應該感到欣慰的。
可就是對柴家血脈太好了,為了防止他們真的謀反,於是對跟從的人,從重從嚴處理!
趙匡胤號稱張家挾持柴宗訓兒子逃離,是想要以此為借口舉兵謀反,於是派兵卒直接包圍了張家祖地,把所有張家人全部斬殺,包括張家外嫁女和外嫁女生下的血脈。
也就是說,在川地,張家血緣親人幾乎全死絕。
得到消息後,張家祖先當即栽倒,一命嗚呼,剩下幾位讚成他決定的族老,也在當晚自儘。
因此,這件事對於張家人來說,絕不是秘密,即便到了第四代,也是知道一星半點的。
可為什麼張珦出現後,沒人揭穿他?
實在是餓怕了,張家現在這個樣子,還有什麼值得彆人算計的?
總歸人家帶來了錢糧,讓他們能活下去,所有人默不作聲,甚至還讓張珦上了族譜。
於是,張珦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是不是姓張都不知道的人,自此成為了鬆山縣張家人。
自家族譜添上了大家心知肚明的外人,大家還得默契的裝不知道,好似這人真是遠道而來的族人一般。
這事既荒唐可笑,又格外心酸。
要不是為了活命,耕讀傳家又堅守忠義的張家人不至於如此。
或許他們心中也感覺恥辱,因此即便張珦頗為富貴,他們也沒想著過來投奔,終歸留了一絲底線。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底線有多不值錢,又有多致命。
蘇葉已經想到,為何張珦特意找到這張家,而不是王家,李家,或者其他已經落寞的家族。
在這個時代,大家講究出身,你可以窮困潦倒,但隻要家族顯赫過,大家提及你,自然而然也會尊重幾分。
而那些經商發家之人,即便過的富裕,如果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家世,不僅會被人看不起,也很難融進某些圈子。
就比如蘇葉曾聽過一則傳聞。
說的是赫赫有名的鹽商李德興,家資富饒,富貴到什麼程度呢,稱江南第一富商都使得。
可就因為他父祖都是小吏,再往上也都是名不見經傳的流民。
等他發家後,彆人雖當麵奉承,背地裡卻嫌棄他商賈味過重,不是可結交之人。
這也就算了,李德興有一小兒,天資聰穎,自小詩書經義,朗朗上口,僅六歲就成為遠近聞名的神童。
李德興有意為小兒尋一名師,栽培成李家麒麟兒,以後為官做宰,到時李家才真是發達了。
然而他尋訪大半年,連連碰壁,那些名聲響亮的老師,要麼說自己精力不夠,不打算再收學生,要麼說自己的學識有限,教不了如此天才所謂孩童。
剛開始他還暗自得意,覺得吾兒果然聰慧異常,就連那麼出名的老師,都覺得自己教不了他。
可漸漸的,就覺得不對勁了,一個兩個教不了,難道十幾個就沒一人能教?
後來他一打聽,發現之前說沒精力的那位名師,之後又收了三名學生。
整整三名啊,這哪裡是教不了,分明是不願教他兒。
李德興又氣又急,生意人的和氣生財,讓他沒有直接上門質問,而是備上重禮,一次次上門請教,說自己如何如何苦惱找不到名師,說兒子再耽擱下去,怕就要誤了讀書的好時機,最終淪為庸碌之輩。
是他這個父親無能,小兒子生在他家,竟然深深錯付了。
說到動情處,他痛哭流涕,呼天搶地,甚至說出願意折壽十年,隻為小兒能順利求學的話。
如此為孩子著想,讓那名師不免動容,忍不住心生愧疚,於是暗暗吐露了實情。
原來無人願收他兒子當學生,不是因為這孩子不好,或者太好,純粹是因為李德興的出身不夠,偏又太過出名。
眾名師擔心,自己收下江南第一富商的兒子,會被認為是收了重禮,進而懷疑他們的品行。
如果李德興有個顯貴的出身,或者即便以前曾顯貴過,之後落寞了也可以。
大家還可以辯解,是敬佩其先祖品行,有感於孩子效先祖,才收下細心教導,以免辜負了孩子的天資。
所謂名師,既然已經出名了,就要為了名師細細維護,不能落下貪財的名聲,更不能被人質疑其品行。
所以事情彆扭就彆扭在這裡,名師受名聲所累,不好收李德興這個江南第一富商的孩子當學生,即便這孩子是真的聰明,外人也隻會認為,名師看中的是錢財,而非孩童本身。
畢竟偏見天然存在,聽其出身,祖輩小吏父親鹽商,第一反應就是祿蠹之輩,這樣的家庭真有所謂的神童?
不會是為了好聽杜撰出來的吧?
長久以來的習慣,大家都把吏稱為酷吏,把商人看做重利而忘義之輩,即便宋朝開放經商,也不能改變這千百年形成的傳統觀念。
更何況,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事實!
而李德興的豪富也太出名了,但凡提及,幾乎人人可聞,對他的身世經曆,也了如指掌。
又是酷吏又是鹽商,幾乎都和眾人心裡鄙夷的存在劃上等號,難怪那些名師們避之唯恐不及。
這就像後世的土大款一樣,有錢但沒素質,彆人和他們交好,都會被懷疑是為了錢連麵子都不要了。
所以如果不是真的看上他們的錢財,其他人反而會敬而遠之。
這情況換到古代,隻會更嚴重。
要李德興沒那麼出名,他的孩子收了也就收了,偏他不僅在江南一地,而是全國揚名,難怪他輾轉多地,都找不到願意收他兒子之人。
而且隨著他拜訪的人數越來越多,這種情況隻會越來越嚴重。
彆人不收的,剩下的名師們就更不敢收了,到了最後,彆說名師了,就連普通夫子也不會再收了,以免背上貪財諂媚富貴的名號。
好在李德興醒悟及時,還沒有把這件事傳到外地去,不然他兒子是真的毀了。
最後這事是怎麼解決的呢?
其實很簡單,李德興找了一家早已落寞的李氏家族連了宗。
此李家據說和詩仙李太白還有關係,其直屬祖輩是李太白的二子李頗黎。
至於是不是真的,這誰知道呢,曆史上李頗黎是失蹤,下落不明,他們說是就是吧。
不過除了這個不知真假的祖輩,李家祖上還是出過幾位名士的。
哪怕這名士離得最近的,也是百年前的事了,他們現在落魄到祖宅祖田都沒了,大多還是佃戶,也依然有人覺得他們是名人之後,來曆不凡。
李德興正是看中了這一點,研究過後,把自家早已作古的□□並入了這李家族譜,於是他就有了一個疑似太白後人出身的身份。
而他那自小聰穎的兒子,從一開始的被人嫌棄,瞬間變得備受追捧。
大家都在誇讚,原來是詩仙之後,果然有太白遺風啊,更是順利拜得名師。
而那李家也不虧,李德興是真的把自己當李家族人了,儘心儘力照管,送田送房子,修祠堂購買祭田,還成立族學,比真的族人做的還要好還要全。
讓一開始懷疑此事真實性的人也打消了懷疑,畢竟那可是十幾萬兩白銀花出去,如果不是真的族人,誰舍得?
可這對江南第一的鹽商來說,多嗎?
隻要能讓自己的兒子有前途,一點也不多。
後來,這李德興的兒子果然出眾,考中了狀元,成為□□太宗時期的重臣高官,雖然遠遠稱不上和詩仙太白相比,但也帶領家族改換門庭,自此跨入官宦階級。
有這個例子在,這些年發家的富商們,都熱衷於給自家編造一個身世,或從家族先祖中找有本事的人出來造勢,或和那些聽著名頭很大的家族連宗,借名行事,雙方互利互惠。
正因為這樣的事多了,張家人絲毫不懷疑張珦找來的目的,還以為就和那些富商為自家找出身一樣。
其實但凡他們想多一點就會知道,因為帶走柴宗訓兒子的事,他們多年來小心翼翼,從不敢露出痕跡。
尤其發現川地的族人儘皆被誅後,更是不敢露頭。
對外他們隻說姓張,山裡人家,從來也沒提起過先輩是後周那個有名的官宦之後,張珦又是怎麼知道的?
然而當時的饑餓已經蒙蔽了他們的大腦,讓他們無暇思考,之後陸陸續續獲得的好處,讓他們也沒有多想。
以至於掉入某人的陷阱,還尤不自知。
張珦會選這個張家,絕不是意外,甚至這可能是他找好的第二背鍋人。
第一肯定是信陽候,但設計信陽候的計謀過於簡陋,誰都能看出來,信陽候愚不可及,卻沒什麼野心,不至於做出謀殺這等殺頭的大罪。
如果皇家和朝廷不信,堅持要查,那張珦的身份必定浮出水麵,乃鬆山縣張家村人。
而在被調查後,張家的身份真能掩蓋住嗎?
要知道柴氏血脈,那個被帶走孩子的後人還好好活在張家村。
有這樣的身份和來曆,他和張家人密謀造反,就是順理成章的事,簡直辯無可辯。
這是比信陽侯還難以洗清的實證!
張讓機靈,在最初的驚慌之後,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危機,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因此在被提審後,第一時間坦白,爭取寬大處理,然後剩下的罪名一力承擔,不禍及家人和族人。
他連連磕頭,“大人啊,我的族人隻是想活下去,真不知道那張珦做的事啊,他們是無辜的,求大人開恩啊!”
“你隻說他們,那你呢?”許大人臉黑,沒想到審理一樁謀反案,還牽扯出了七十多年前的舊事,關鍵還和後周餘孽有關,這可真是......麻煩大了。
張讓遲疑了一瞬,決定實話實話,“小人是三年前跟著張珦的,他說自己在汴梁經營一家酒樓,但夥計們都是外人,慣愛偷奸耍滑,於是想要在族裡找幾個人幫忙。族中長輩還記得當年那事,不敢叫小輩們來汴梁,就拒絕了。唯獨小人,當時父親生了重病,是張珦拿錢幫父親治好的,為報答他的恩情,小人義無反顧跟著來了。”
“這三年,小人幫著張珦打聽各種消息,知道他所圖甚大,不敢與家裡聯係,生怕牽連了他們。小人敢擔保,這件事他們絕不知情,還請大人開恩啊。”
許大人看他,“你沒說,那張珦也沒說嗎?”
張讓連連搖頭,“自從小人來了,和村裡聯係的事就教給了小人,張珦再沒回去過,真的。至於他帶給村裡的財物,小人都換成了銀錢,托人帶了回去,但除此之外,小人一句話都沒帶,一個消息都沒傳。”
在汴梁三年,他也算是打聽清楚了,當今官家仁善,即便是謀反這樣的大罪,隻要不是知情人,就不會受牽連。
所以張讓想要一力承擔,不牽扯族人。
更何況族人被七十年前的事嚇壞了,確實不敢參與這種事,以他們的本事,也無力參與。
就是張讓,也不過是幫著打聽消息,這次綁架貴人,他幫忙盯梢,並不知道那是官家。
“這事本官會向聖人稟明,至於如何懲戒,還要請官家示下。張讓,你且說說,那鄭王的庶子後來如何了?”這才是許大人關心的,牽扯到前朝皇室,一定要慎之又慎。
張讓抿抿嘴,有點不敢說實話。
“張讓,不得隱瞞,你可知此事的重要性?!”許大人斥道。
“回大人,他被取名張簡,一直在張家村沒有離開過,現在張家第七房就是張簡的後人,”也就是柴家後人。
蘇葉有點訝異,那種情況下,死了多半的族人和族裡大部分長輩,張家居然還把祡氏後人養大了,倒真是忠義。
許大人也覺得意外,“你是說,他長大了?”
“是太叔祖臨死遺言,張家人不敢不從。”張讓道。
怨懟嗎?估計有吧,張讓想到,每次爺爺提起七叔祖,語氣都是淡淡的,村裡很多人家都不願意和他家打交道,但要說欺負,那也是沒有的。
七房單獨住在山腳下,離其他張家人有點距離,但也離得不遠。
張讓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也問不出什麼。
許大人翻看了一下文書記錄,輕輕吐了一口氣,和左右少卿對視一眼,“兩位,這就去稟告官家?”
他們一直從昨天半夜,審到現在已經是下午了,可發生這麼大的事,他們哪裡敢耽擱,停下吃飯休息更是不敢。
尤其綁架主謀雖然罪證確鑿,卻又疑點重重,許大人擔心,如果不儘快稟告,官家會懷疑到他身上。
好在又牽連到了前朝血脈身上,說不定可以借此轉移官家的注意力。
而這麼短的時間,卻審出這麼多大事來,官家應該不會質疑他的能力,或者懷疑他的立場吧?
兩位少卿也有這樣的顧慮,當下立即同意,三人起身,整了整官服,邀請蘇葉和展昭同去。
蘇葉有點失望,卻不覺得意外,襄陽王本來就不好對付,把鍋甩得一乾二淨。
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雷英,不知道他為何對襄陽王如此忠心耿耿。
想要從他嘴裡套出東西,就要掌握足夠多的信息,才好突破他的心理防線。
現在蘇葉對他一無所知,打算先去調查一番,之後再來對峙。
時間緊急,她不打算去宮裡走一趟浪費時間,於是以無官職為由拒絕了。
但展昭卻不能拒絕,隻得和三位大人一起麵見官家。
蘇葉和他們分道揚鑣,打算先去找江湖朋友打聽雷英的來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