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沒打算勸說什麼, 人家跪自己的祖宗,愛跪多久跪多久,何必多事。
不過她還是去了前廳祠堂, 一是時間到了,她該下山了。
二來天氣在白天變化明顯,好似要下大雨。
這個季節下雨很難得,對周圍河流的蓄水是件好事, 能大大利於灌溉。
可對於行路卻造成麻煩, 因為雨後必然引來劇烈降溫,然後就是霜降和冰凍。
蘇葉還打算巡視東北平原廣大地區, 必須抓緊時間了,不然過了冬至, 進入數九寒冬, 出行會變得極為不方便,到處是冰天雪地, 人也容易出事。
因此沒答應中年男人的要求,蘇葉還是去了前麵的祠堂。
推開門,就看見昏暗的大廳中央, 跪著一個筆挺的身影,一動不動, 恍若雕像。
蘇葉沒理他,拿出香點燃,拜了三拜插上去, 然後從供台上把祭文拿下來, 放在台下的銅盆裡燃燒。
伴隨著陡然升起的火焰,一篇辭藻華麗,充滿了溢美之詞和滿滿讚譽的祭文, 瞬間化為灰燼。
之後她又拿出那壇酒,用杯子斟好,斟了三杯倒在地上,“戚將軍在上,請滿飲此杯。”
剩下的她沒有動,連壇子放在祭台上,鞠躬,打算離開。
這時,一直毫無反應的戚十一終於開口,聲音乾啞,粗糲中帶著難掩的野心,“我看了那篇祭文,文采風流。”
蘇葉站住,轉身看了他一眼,“謝謝?”
“你也為曾祖遺憾吧?”戚十一不管她說了什麼,自顧自道,“明明有衛霍之勇,更有成吉思汗橫掃蒙古草原的實力,卻一次又一次因為所謂的忠心,困於陰山以南,不得寸進。”
蘇葉眉心一跳,從這段話中,聽到了名為野心的東西。
大楚的北邊有三道天然防線,位於東北的燕山山脈,是阻擋東北平原上女真部落南下的重要山脈,曆史上在這座山上修建過好幾次長城。
自從戚將軍到了這裡,就一路從燕山的南邊打到北邊,逐漸往燕山與大興安嶺中間過度地帶科爾沁草原推進,並在西拉木倫河周圍建起了巨鹿城。
另外往東的遼河下遊平原,也被一並拿下,最終被獻給了大楚。
也就是說,東北平原有近三分之一是屬於大楚的,剩下才是女真各部落聚集之地。
在已有的平原上,大楚建立了三座城池,正好在西拉木倫河-西遼河-東遼河一線上,能有效的形成防禦體係,阻擋女真人南下的步伐、而最重要的巨鹿城,更是在上遊西拉木倫河處建立,這裡也是大興安嶺西部的瓦剌進入東北的重要通道。
瓦剌想要東征,隻有兩條路,一條就是通過這裡,還有一條是從庫裡擦部所在的那條峽穀經過。
因為戚十一讓庫裡擦部在那裡投下大量石頭和巨木,阻擋了峽穀通道,清理需要時間,因此暫時不需要擔心那邊的安危。
於是瓦剌人唯一進入東北平原的,就隻剩下科爾沁草原這邊了。
由於巨鹿城的存在,瓦剌人不能大舉進攻,可悄悄偷渡一些士兵,翻越大興安嶺南端,翻山涉水偷襲來騷擾還是可以的。
戚十一也是因此被一路伏擊,人從大後方來,哪裡是想防,就能輕易防住的。
這也造成了他明明離巨鹿城不遠,卻回不去的狀況。
馬亓山其實是大興安嶺其中一座靠東部山脈,戚家祠堂建立在這裡,離巨鹿城隔著一段距離。
這個距離在平時不算什麼,可當戚十一受傷昏迷,就變成了必死之路。
好在他幸運的遇上了蘇葉,不僅毒解了,傷勢也在飛快恢複中。
可顯然,這次的事叫這位少年,生出了濃濃的怒氣和野心!
他與自己的先祖戚將軍是全然不同的性格,更加銳利凶猛,勇往無前。
戚將軍生於前朝末年,從出生到死亡,都在王朝的快速衰退期。
在這樣的時刻,整個中原王朝總是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人災人禍,以至於他們少了銳意進取的野心。
朝廷不願意北進,與北方遊牧民族進行交戰,於是占據天險固守。
這個天險就是由東到西,燕山山脈—陰山山脈—祁連山山脈連成一線,都是高大且險峻的高山,騎兵很難翻越。
其中在這條線上,有幾個缺口,祁連山山脈腳下的河西走廊,是進入河套地區的關鍵入口。
戚將軍曾在這裡向西征戰七年,打下了武威郡,再往前就是張掖郡了,幾乎占據了河西走廊的一半。
如果朝廷支持,以戚將軍的勇武,也不是不可以像當年霍去病一樣,徹底打通河西走廊,連接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
可惜到了武威郡,就被朝廷叫停,死都不讓再往西。
前朝在武威郡設立郡,派了適合守城的將領來鎮守,然後把戚將軍調往了另外一個缺口。
也就是陰山山脈和燕山山脈中間的張家口,那裡可是遊牧民族進入華北平原的關鍵入口。
一旦被攻破防禦,就意味著距離京城非常近,京城危矣。
前朝末年的幾任皇帝都怕死,或者說控製皇帝的權臣宦官們怕死,把最厲害的戚將軍調任到這裡,就是想要讓他守住門戶。
戚將軍一如既往的厲害,把大同盤地到陰山丘陵,再到壩上草原全都打了下來,再進一步,就可以把瓦剌人從大興安嶺以西的錫林郭勒草原趕走,讓他們和漠北的韃靼爭地盤去。
可惜,戚將軍的軍事行動再一次被叫停,不允許他再北征,而是回到張家口,再次守住京城的門戶。
當時戚將軍表達了不滿,覺得朝廷如此做,就是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地盤,還給瓦剌人。
因為他多次上諫,要求出兵,被朝中隻想要安穩的人不滿,甚至猜測他是不是想擁兵自重?
這樣的人可不能放在京城附近,於是戚將軍再次被東調,這次來到了燕山以南,也就有了之前說的巨鹿城。
可以說,戚將軍對上北方的遊牧民族,就沒有輸過,奈何朝廷不給力,死拖著他的步伐不讓進。
而戚將軍為人也確實忠君愛國,一直死守著底線沒有越雷池一步。
然而這位戚十一少,和曾祖是完全兩個畫風。
他的眼中都是野心和無所顧忌,這是蟄伏的猛獸!
可以想見,如果沒有蘇葉的出現,依照大楚對戚家的不設防,這位戚十一少很快就能平定整個女真部,然後帶領這支能征善戰的漁獵民族,攻入蒙古草原上的瓦剌和韃靼,徹底統一北方,最後成為大楚的威脅。
那麼,他是否會取代大楚的地位,成為進入中原的大一統王朝呢?
蘇葉緩緩轉身,低頭與跪在蒲團上的戚十一對視,眼中滿滿都是審視,“你想做什麼?”
戚十一抬眸,裡麵的野心和瘋狂讓人心驚,聲音卻平靜至極,“不做什麼。”
他淡淡道,“隻是我戚家兒郎的鮮血,需要用血肉祭奠。”
“你可真不像戚將軍的後人,”蘇葉抬頭,看向上方正中央的戚將軍牌位。
這位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將,實則宅心仁厚,很少趕儘殺絕,即便攻城略地,也往往都是把韃靼和瓦剌趕出去,趕到更遠的北方,而不是殺光。
戚十一不一樣,他動輒屠滅一個部落,殺伐果決,毫不留情。
戚十一也轉頭看向牌位,默然半響,突然道,“你不是林家人吧。”
蘇葉挑眉,沒有回答。
“林家是讀書人,培養不出你這種......藐視王權的人。”戚十一驀地笑了一下,隻有同類才能認清同類。
他自己是個無所顧忌之人,對這種人也最為熟悉。
這位林墨玉,名字取的好聽,聽上去就是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表麵上看也是。
可實際上呢,他眼裡沒有對任何人任何事的敬畏,這種人,不可能是林家那種以儒家思想傳家的人教得出來的。
蘇葉慢條斯理整理衣袖,語氣輕鬆隨意,“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嗬,”戚十一冷笑,“當年先太子兵變失敗自殺,東宮燒毀,一子一女被悄悄運出了宮,後來女兒失蹤,兒子從齊國公府帶回,封為義忠郡王。陳景軒這個先太子親信,義忠郡王的舅舅借著太上皇愧疚回京,結果卻在不久後,離開了京城。難以置信,義忠郡王的安危於他如此重要,竟然不在京城護著這個先主遺孤和唯一的外甥。陳景軒去到江南後,和江右良交好,可以理解,畢竟江右良是皇親國戚,也是他掌握江南勢力最麻煩的阻礙。可當時林家隻有剛進入仕途,就不得不守孝的林如海,他為何對林家如此親近?”
“十幾年前的宮廷秘聞,和遠在京城和江南發生的事你都知道,果然狼子野心!”蘇葉不理他的試探,下了定義。
戚十一不答這堪稱質問的話,繼續道,“我思來想去,就隻能想到一個原因,那就是宮裡的那位義忠郡王,不是他陳景軒要效忠的對象,也不是他放在心裡牽掛的親妹妹的孩子。那麼誰是呢?是被高家隱瞞下的太子嫡女?當然不是,先太子妃的女兒,和他陳景軒有什麼關係,頂多看在先主子的份上,照拂一二。這也是他這些年,支持和把高家拉上戰車的原因吧?”
全對!
蘇葉微微眯眼,為戚家的情報網暗暗心驚。
這麼多隱秘,就連太上皇和新帝都未必全知曉,遠在東北邊境的戚家居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說他們沒野心,傻子都不信!
大拇指和中指不自覺摩擦,她在心裡思考,是把人滅口呢,還是滅口呢?
他知道得太多了!
戚十一跪著,自然看到了這手勢,居然笑了,肆意而張揚,“果然如此,你證實了我的猜測,你不是林家的孩子,而是先太子兒子。陳家為了保你,不,是陳大奶奶那個蠢貨,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私自調換了你的身份,然後又把你交給人販子帶走,對嗎?”
蘇葉沒有回答,蹲下來和他麵對麵,輕聲細語,“你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戚十一眉目舒展,竟然心情極好,那笑容明媚的,堪稱百花盛開刹那的風華,叫人不由心跳加速,難以呼吸。
“陳景軒這些年動作頻頻,從東北到西北,從西南到海外,各種行動,其實都是為了你吧,你有野心,不僅想要奪回原本屬於你父親的皇位,更要一個大一統王朝,不僅限於大楚現有的地盤!”他斬釘截鐵道。
“答對了,”蘇葉湊近他,聲音越發輕柔,“可惜,你知道太多了,戚家,嗬!”
原先她還真以為,戚家真是赤膽忠心之人,不曾想戚將軍是戚將軍,戚家人是戚家人,他們的野心遠不止於此。
一個擁有強大情報係統,還把她每一步都看清,野心勃勃的家族,不能留!
她緩緩抬手,中指抵在戚十一的額頭上,“看在你這麼好看的份上,我讓你保持最完美的麵目死去好不好?”
戚十一笑容更甚,“你不會殺我的。”
“哦?”蘇葉麵目柔和,笑語盈盈,“我是這麼心慈手軟的人嗎?”
“不是,”蘇葉這些年的部署和行為,可以稱之為‘仁君’,因為她一直在為提高百姓幸福生活而努力。
可心慈手軟?嗬,彆搞笑了,一個野心勃勃的家夥,還有那般改革鹽政,橫掃海外手段之人,怎麼可能有心軟那種東西。
雖然戚十一一直沒有看透,她做的這一切目的是為了什麼?
權柄嗎?
不,如果真是為了權柄,那加強中央集權就好了,先組織人手謀反,登臨帝位後,把反對自己的人殺了,坐擁整個王朝,想做什麼不行?
可蘇葉不是這樣做的,樁樁件件都在為百姓謀福祉。
曾經他也以為,這是一個雖然有野心,卻也心懷天下的仁義之君,甚至還覺得,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將來,等他橫掃草原,兩人之間終有一戰!
然而在見到這人之後,戚十一就知道自己錯了。
眼前的少年心懷大愛不錯,可卻不是全然無私,甚至是一種極致的自私。
他有自己的目的,這個目的不是為了所謂的帝王權力,也不是造福天下。
那會是什麼呢?
戚十一深深盯著蘇葉的眼睛,想要從中看出,她的貪欲到底從何而來。
看不透,完全看不出來。
蘇葉的眼神清澈如水,好似單純沒見過世麵的稚子,乾淨透亮。
她甚至沒表現出名為野心的東西,那雙漆黑明亮的雙眸,如天空般清亮明澈,如湖麵般平靜澄澈,乾淨到不可思議。
“你想要什麼?我都為你取來如何?”戚十一看不透,乾脆發問。
“為我?”蘇葉好笑,這樣野心勃勃的家夥,居然說為她,她不信!
戚十一伸手,緩緩撫摸蘇葉的臉,從額頭到臉頰,再到優美的下頜線,動作自然親密,和他之前拒絕任何人靠近相比,判若兩人。
“是呀,”戚十一的聲音也壓低,靠得更近了,兩人幾乎能聞到對方的呼吸,“我為你打下東北和大漠,還有西域和西伯利亞,凡是你想要的地盤,我都打下來獻給你好不好?”
蘇葉一怔,她竟然沒從這話裡聽出任何說謊的成分。
這人是真心的!
但這怎麼可能呢?戚家能有如此駭人的消息網,想來籌謀了至少幾十年。
如此有野心,又出現了如此厲害,仿若戚將軍在世的絕世將才,怎麼可能輕易放棄自己的謀劃?
“他們是為了自保,”似乎看懂了蘇葉的疑惑,戚十一解釋,“他們隻是關注朝中的動態,但從未插手過。我不一樣,守著東北這一畝三分地有什麼意思,殺人才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