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31 呦呦鹿鳴(1 / 2)

斬情證道失敗後 路俠 14608 字 4個月前

靈機門深居天闕峽幽壑之中,少年謝邙被靈機門中人帶來時,恰是一個春夜。

他的父親長英仙尊沒有熬過上一個冬天,死前,他把親子托付給老友靈機門主北璿子。

謝邙抱著父親用命換來的無名劍,沉默地跪在墳前,直到春日風消雪止。

他走在天闕峽中的棧道上,腳下是潺潺溪水,身邊有陣陣鶯啼。

清風把紅花綠葉吹進溪水中,一路流出山隘,像是紅粉翠綠的春衫。

謝邙看著落花流水,恍然覺得自己應該為父母早逝而悲傷,永遠不能忘懷,可現在他唯一還記得的,隻有他們走入死亡的暗夜前,撫著他的發鬢,留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好像有千百載歲月已經隨水流去,消磨儘了一切。

可明明,他父親的新墳才立三月,少年謝邙蹙著眉,卻怎麼也抓不住那一分異樣感。

夜色與星辰融化在少年青色的衣衫上,他抱著劍進了靈機門,一路來到天闕峽最高處的餐霞台上。

北璿子盤膝台上,等待著謝邙到來拜師。

靈機門善推演卜卦,門中弟子皆修習此術。

謝邙向來有天煞孤星之名,可當真正得見這個少年,門中弟子們隱隱打量,赫然發覺天煞孤星一詞,對謝邙來說恐怕都是一種祝福。

他殺孽纏身,命數氣運之黯淡慘厲、曲折多舛,能安安穩穩活到今日隻克死了父母,已經是一個奇跡。

所以,在收謝邙入門之前,北璿子要重新為他推演命數。

星辰列位高懸,春山如笑,餐霞台上對坐兩道人影。

北璿子掐算的手指越來越快,眉頭也皺得越來越緊,遊刃有餘的麵色逐漸變得焦灼,甚至是痛苦。

山風開始呼嘯,搖動林浪雲霧,層雲翻卷著把星辰的光芒遮掩,風聲嘶吼而來,將餐霞台邊燈籠接連吹熄。

整個餐霞台陷入緊繃凝滯的黑暗,天地間的異響仿佛是某種警告,告誡試圖窺伺天機之人立刻收手。

雲中光亮猛然一刹,閃電擊穿天闕峽中古木,山中燃起熊熊大火。

北璿子睜大了眼,霎時間噴出一口混著內臟碎片的鮮血。

謝邙立刻撲上前扶住他,輸入靈力試圖為北璿子療傷。

然而北璿子在片刻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這天罰使他驚懼萬分,須發儘白,從一個壯年男子瞬間變成耄耋老人。

可當他看到謝邙的眼時,忽然張開滿是鮮血、牙齒剝落的嘴,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一邊笑,一邊嗆血,蒼老的麵容透露出看到世間真相的瘋狂,“老天不會讓你救活我,窺竊天機,這就是代價。”

謝邙驚疑:“門主!”

“因你而死,也算是我不世之功!”

“你有一天地命劫,因緣際會之時,自然到來,若無可避,願自珍重!”

北璿子在大笑之中斷了氣。

春風從天

際邊縹緲原野而來,呼嘯著穿過山峽深壑,鼓蕩得謝邙衣袍獵獵,青絲漫卷。

無數盛滿苦痛糾結的記憶碎片送至眼前,光怪陸離的情景在謝邙的意識中閃過,□□西奔,讓人根本無法辨清此刻所處的時間地點。

少時父母師長淒慘死狀曆曆在目,後來成為訊獄督領,斬於劍下的墮魔天魔屍首分離,骸骨堆積如山,在天火中焚儘成灰,血流遍野。

殺孽層層累累堆在謝邙肩上,從此以後,世人皆知鹿鳴劍出鞘,必見血方息。

鹿鳴劍。

鹿鳴劍原本是沒有名字的。

謝邙在心魔的湍流中抓住了這根脆弱的葦草,過往閃著光如蝶翼般翩然來到眼前。

“你的劍沒有名字?”孟沉霜笑著問他,“我原以為是你要叫它‘無名’。”

兩人坐在澹水九章東麵的金鈴塔頂層屋簷邊,孟沉霜手中握著謝邙的佩劍端詳。

謝邙從未給自己起尊號,也從未給劍取名,但世人總要想辦法稱呼他。

於是他們尊稱來自無涯蘭山的謝邙無涯仙尊,又喊他那把沒有名字的寶劍作無名。

謝邙不置可否。

“你可以給它取一個名字。”謝邙對孟沉霜說。

浮雲飄過坐月峰,日光將金鈴塔照得閃閃發光。

孟沉霜想了想說:“就叫鹿鳴吧。”

謝邙:“為什麼?”

“因為我的劍叫浮萍。”

“嗯?”

謝邙沒能理解,鹿鳴與浮萍之間,有什麼聯係嗎?

孟沉霜:“詩有言,呦呦鹿鳴,荷葉浮萍。”*

是這樣嗎?

謝邙對凡間人的詩詞沒什麼研究,但他潛意識覺得這句詩不是這樣背的。

謝邙問:“那為什麼不叫荷葉劍?”

孟沉霜挑起長眉,轉過頭看他,坐月峰上的天風好似吹動他眼中桃花,他把劍放回謝邙手中,包著謝邙的手握住劍柄,肯定道:“就叫鹿鳴劍。”

於是後來,世人們都稱謝邙的佩劍作鹿鳴劍。

沒有人能拒絕孟沉霜,至少謝邙不能。

飆風吹散桃花瓣漫天,心魔中的時光再次變幻,沾著迷離的香氣覆蓋謝邙的全部視野。

天光變作沉沉,雨霧沾濕空氣,藤蘿花馥鬱甜蜜的氣味繚繞在他耳邊。

伏雪廬外,風撥動滿架藤蘿,花瓣翩飛鋪滿地,躺下時柔軟冰涼。

孟沉霜把謝邙按在花叢中,唇畔熱氣吹在他的耳廓上:“謝南澶,你答應我吧,做我的道侶。”

雨滴從一串串藤蘿花上淅淅瀝瀝地滴下,敲在兩人糾纏在一起的衣袍上。

謝邙握住孟沉霜手臂的五指瞬間收緊,把衣袖掐出深深的折痕。

孟沉霜離他太近了,近到他看不清他的眉目,隻聞得到那風中醉人的香氣。

謝邙的長指緩緩鬆開,他用指腹輕輕去碰孟沉霜的睫毛,後者眨了眨眼,指尖觸感柔軟得像個讓人不

願醒來的夢。

“好。”

他看見孟沉霜眼中清淺的笑,可某種隱僻沉幽的恐懼卻在謝邙心中攀爬生長,時時刻刻啃噬著他的靈魂。

他是天煞孤星,一切親近之人皆因他而死。

他不想孟沉霜也步上命運後塵,可是……謝邙貪戀著那眉目唇齒間的清芬。

澹水九章春日正好,美夢般的日子卻讓他膽戰心驚。

待到誅仙台風雪交加,如利刃割傷人麵,寒意透骨而來,天雷陣陣,謝邙看著孟沉霜對自己出劍,百年嗔癡愛恨、笑淚悲喜,終於一刹縱與天地蒼茫。

由孟沉霜來殺了他,用他的死成就浮萍劍主升仙大業,是最好不過的結局。

可那一劍竟在最後一刻以謝邙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回,反轉刺進孟沉霜的胸膛,使之身死道消,魂魄儘散,世間再難尋得半分半縷。

這就是他的命嗎?

所有人,都要因他而死?

為什麼孟沉霜送不出那最後一劍?

難道當真如謝邙所猜,這麼多年的情與愛儘皆是虛妄,孟沉霜就是個無心無情無愛之人,殺夫也不足以使他證得大道飛升?

誅仙台天地一白的景象頃刻焚燒成灰,黑暗如活物般朝謝邙湧來,陰冷潮濕的氣息包裹了五感六識。

哐哐當當的銅鐵碰撞聲在空間中回響著。

眼前,孟沉霜借著微弱的火光,用鐵鉗撥弄掛在訊獄地牢牆壁上的諸般刑具。

每回審完犯人,這些刑具會被用清潔術打掃一遍,然而某些血痕已經浸透銅鐵,留下恐怖的汙痕。

但孟沉霜看上去並不恐懼或厭惡,反倒饒有興致地觀賞著謝邙的這些工作用具。

訊獄裡剛清走一批犯人,此時空空蕩蕩,隻餘下謝邙與孟沉霜兩人的呼吸聲。

孟沉霜在一麵牆前停住腳步,思索了一會,伸手取下一套鐐銬。

黑銅打造的鐐銬沉重如山,孟沉霜靠近謝邙,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拉起謝邙的手,又舉起鐐銬。

在這瞬間,他似乎遲疑了一下,但很快掩去,用鐐銬的一環拷住了謝邙的手腕。

謝邙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孟沉霜一如往常地抬起頭看他,眼波流轉,他卻下意識地覺得有哪不對勁。

沉重的黑銅鐐銬壓得謝邙手腕一墜,孟沉霜握住了他的手,沒有說話,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連接鐐銬兩頭的鎖鏈在晃動間哐啷作響,謝邙看著孟沉霜,眨眼間忽然出手,掐住孟沉霜的脖子,一把將他摜到後方的刑具台上。

無數刀俘棍鉤被孟沉霜的身體撞開,叮叮咚咚落了一地,他沒有反應過來,驚恐地看著謝邙,用手去拍打謝邙的手,想讓對方放手。

可是謝邙的手掌卻在繼續收緊,掐的孟沉霜脖頸泛起濃鬱的紅,不斷浮向臉頰。

孟沉霜痛苦地咳嗽著,踢打謝邙,可謝邙緊盯著他的臉,手掌堅如磐石。

“你要……你要殺了我嗎?”

孟沉霜剛一跌進謝邙的心魔幻境,就看見這驚險刺激的一幕。

謝邙的心魔怎麼,怎麼是這東西……

孟沉霜記得這件事,當時他來訊獄亂逛,看上了那鐐銬的某些玩法,但他記得,他是把鐐銬拷到了自己手腕上,再後來……

他就被係統強製綠色模式了。

等一切結束,他重新醒來,已經又身處伏雪廬軟榻之上。

黑銅鐐銬被放在一邊,擦得油光鋥亮,孟沉霜的抱劍童子燕蘆荻說,他看鐐銬沾濕了,就重新擦洗打磨上油了一遍。

孟沉霜看著燕蘆荻那張正經單純的小臉,耳朵一紅,揮手把人趕了出去。

謝邙怎麼會在心魔境裡重新經曆這件事?

無涯仙尊你個濃眉大眼的,就這麼……□□熏心?

但是,孟沉霜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當時沒有問出什麼“你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