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蓬萊(六)(2 / 2)

而在那個方向,鬱雪融遠遠看到了一個,一閃而過,消失在遺跡之中的背影。他心中一沉,向著遺跡的方向追過去。

鬱雪融趕到時,那座遺跡已經被巨浪吞沒,沉入了海底的裂隙之中。

他攥緊手心,緊緊抿住雙唇,看著深不見底的青灰色海水,閉上眼睛從海麵躍下,朝著那遺跡一起墜落下去。

鬱雪融沉入海中,卻並沒有預想中,被海水包圍的那種感覺。

很快他發現隻要靠近那座遺跡,海水就好似自行避開了一般。等他觸碰到遺跡的石門時,更是發現遺跡之內,一點海水都不曾浸入。

鬱雪融推開石門,穿過一段走廊,眼前是一座佇立著許多高大神柱的大殿,排列整齊的燈台,在他進入的時候,自行燃起了藍白色的冷焰。

看樣子,這裡應該是從前進行祭祀典禮之地。

想到這裡,鬱雪融忽然反映過來,這座遺跡的風格與影塚裡的舊神殿十分相似,或者說這座遺跡本身,也是一座神殿。

隻不過規模要比影塚中的舊神殿更大,並且四通八達,光是這大殿四周,就有八條通往不同方向的道路。

大殿天花板的一角坍塌下來,似乎是在剛才天地傾塌般的震動中被波及,此刻卻並沒有湧入海水,而是投下一抹和海水顏色相同的光幕。

透過遺跡外的水波,顯得有些光怪陸離。

光幕之下,坍塌下來的廢墟中,鬱雪融隱約看到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形,此刻正靠坐在一座神柱旁,被光幕照得有些模糊。

他快步往前幾步,然而等看清楚了後,卻又在光幕前停住了腳步。

那不是傅孤塵。

沉壁靠坐在神柱上,他皮膚蒼白一片,皮膚下藍色的血管便更加顯眼。玄金衣衫沾染塵灰,又被血跡侵染,早已沒有了華貴風姿,胸口的傷痕之下,露出森然的白骨。

“看到是我,很失望嗎?”沉壁的聲音顯得很是虛弱,但偏偏是這時候,他又恢複了那種懶倦和散漫,仿佛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也確實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想,反正他也快要死了。

其實他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再遇到鬱雪融——他們真正見麵的次數不算多,他不想在這僅有的幾次見麵之中,讓鬱雪融看到他最不堪的一麵。

但是當鬱雪融真的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沉壁又突然很想,再和他說說話。

他們連說話的時候也不多,沉壁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就連那不多的幾次交談裡麵,也充斥著他編造的謊言,或是違心的玩笑。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把所有都藏在漫不經心的笑意裡。

“抱歉,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先

離開了。”鬱雪融看著沉壁,情緒有些複雜,最後說出了這樣一段,禮貌卻疏離的話。

沉壁先前在他意識之中留下的幻術,已經在他徹底與鳳凰骨融合的時候,徹底消散來,如今那些虛假的記憶散去,他也已經重新想起,他記憶中真正的沉壁了。

或者,應該說,他記憶中的楚玉才對。

鬱雪融確實很久之前就認識沉壁,也知道他少年時曾叫楚玉。隻不過,他們並不是朋友,因為他們相識的過程,源自於一個謊言。

“……等等,我知道你要去找他。但是遺跡裡這麼多條路,你知道他去了哪兒嗎?”沉壁抬起頭來,“再陪我說幾句話吧,說完我告訴你,他走了哪條路。”

在那一縷光幕的照耀下,沉壁側臉上金色龍鱗已然凋落,此刻隻餘下黑色的鱗片,昭示著他原本的血脈。

但沉壁好像並不想露出那些黑色的鱗片,在鬱雪融目光落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側開了臉,將那些鱗片藏進了陰影之中。

“要我說實話嗎?我已經沒辦法相信你了。”鬱雪融輕輕歎了口氣,他不喜歡沉壁三番四次地騙他,但是在麵對沉壁瀕死之前,他又說不出什麼狠話。

“本該如此……畢竟第一次見麵,我就騙了你。”沉壁依然在笑,隻是他暗金色的眼眸裡,這次藏著幾分悲哀。

鬱雪融沒有繼續回答,他不能再在這裡停留了。

他轉過身,輕聲說了句:“我走了。”

空曠的大殿中,回蕩著鬱雪融離開的腳步聲。很輕,沉壁卻感覺好像,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疼痛而酸楚。

“北邊那條路,他去了神像那裡。”沉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說,“這次不騙你了……最後一次了。”

鬱雪融的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走入了北邊那條路。

沉壁看著鬱雪融的背影,一直消失在道路的儘頭,才轉過身,半闔上眼睛。在光怪陸離的那一某天光之下,沉壁眼前的一切,又好似回到了很久之前。

那時候他還叫楚玉,那是他母親離世之前留給他的名字。

隻是母親離開的時候,他還太小,小到連記憶都未曾留下。隻能從他人口中得知,他的母親叫做楚瑤。

而他的父親,是一條卑劣的,欺騙了母親,將她體內楚家的神賜之血奪走的蛇蛟。

楚瑤身體虛弱,心如死灰,最後鬱鬱而終。

而楚家從數千年前起,就極為厭惡妖族,如今又有族中子弟被妖族欺騙戕害,於是更加憎惡,恨不得將這個蛇蛟的孩子殺之而後快。

最後是楚瑤的哥哥蒼衍,將這個孩子帶離了楚家。

但是沉壁知道,他這個名義上舅舅,也和其它人一樣厭惡自己。隻不過是因為楚瑤死前的遺願,才沒有將他殺死。

雖沒有被殺死,但他也必須永遠按楚家的意思,永遠被關起來。他是楚家的恥辱和傷疤,楚家絕不允許他出現在外人麵前。

一直到十五歲,沉壁一直被關在南明宗無人踏足的

偏僻院落中,能見到的人永遠隻有紙鶴化作的童子,來給他送上衣食。

沉壁始終想要逃離這個對他來說,如同監牢一樣的地方。

正巧在那時,他第一次遇到了鬱雪融。

那年,鬱雪融隨寒淵回了一趟南明宗,寒淵與蒼衍在書房談事情的時候,鬱雪融有些無聊地化作白雀,四處閒逛起來。

他意外闖入了沉壁所在的偏僻院落中,也撞上了想要逃離此處的沉壁。

那時候沉壁見到鬱雪融後,便計上心來,騙他進入庭院之中,代替自己瞞騙住院中設下的陣法。而沉壁則趁此機會,逃離了此處。

那時候的他顧不上太多,隻是拚命的躲藏,逃跑。

一直到離開了南境,確認蒼衍並沒有追上來之後。沉壁有時午夜夢回,卻總是會想起,那個被他騙進“監牢”裡的雪發少年,怎麼樣了呢?

他會不會被嚇哭?多久才會有人把他放出來?

在知道被自己騙了之後,也許會生氣傷心,連那雙好看的眼睛都泛起紅來吧,那個時候,又會是誰在安慰他呢。

……

沉壁第二次見鬱雪融的時候,是在北荒。

那時候已經過去幾年時間,沉壁因為是半妖血脈,即使遠離人群來到北荒,也與當地的妖族無法完全融入。

他總是孤身一人,與其它成群結隊的妖族爭搶資源時,總是免不得落下滿身的傷。

那日他不慎招惹到了一群狼妖,險些喪命於群狼之手。他滿身血痕,化作蛇蛟妖身逃離之時,慌不擇路,闖入了那座北荒上的學宮。

那時學宮剛在北荒建起不久,聲名還並未傳開。

沉壁闖進學宮的時候,鬱雪融站在院牆邊,給學宮內新植的花木澆水打理。

忽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一條滿身是血,軟綿綿的黑色蛇蛟,著實把他嚇了一跳。畢竟身為一隻鳥雀,他本能裡有些害怕蛇類。

不過鬱雪融看它滿身是傷,硬是把本能的害怕壓了下去,把他留在了學宮內養傷。

沉壁知道,鬱雪融是沒認出來他來,才會如此溫和地對待,而不是把他趕出去。所以養傷期間沉壁一直很小心,從來沒有變回過人形。

傷勢一天天好起來,鬱雪融和蛇蛟熟悉起來之後,也沒有那麼害怕蛇類了。

他有時還會抬手撐住腦袋,側過頭看著蛇蛟,十分認真地給他講學宮的好處,並且試圖讓他成為學宮的第一批妖族學員。

沉壁永遠記得那雙好看的眼睛,仿佛初春桃花一般,盈盈如水。

可惜他們的認識開始於一場謊言。

沉壁養好傷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學宮,他不能留在這裡,他還不夠強。

他在北荒找到了他所謂的父親,那條竊取了楚家神血的蛇蛟,在按照某種秘法吸收了神血之後,他的父親正在慢慢化而為龍。

九次蛻皮之後,他就會真正化成龍族,現在已經是第八次。

或許是他的父親因為即將化龍,心情不錯,對於這個曾經被他果斷拋棄,並未放在眼裡的兒子,他甚至有心情炫耀起來。

“你也想變成龍嗎?那就像我一樣,去找一份神血。”

沉壁微微側過,暗金色的眼眸裡,平靜而沉鬱。他揚起嘴角笑了笑,並沒有將當時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因為他直接付諸了行動。

——明明他眼前,就有一份神血啊。

在蛇蛟第九次蛻皮的時候,沉壁將他殺死,連同血肉一起吞噬。於是不僅是神血,連同修為也一道奪取了。

在那之後,沉壁化而為龍,來到了蓬萊。

而楚玉那個名字,也被他永遠埋在了記憶中。

……

沉壁往昔的思緒在收回之前,已經隨著他的殘餘的生命一起,慢慢消散開。

生命逝去之前的時間,似乎變得很慢很慢。

他抬起頭,望著那一束穿過海水,落在廢墟之中的天光,似乎想伸出手觸摸一下。但是身體似乎已經沉重到,連這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

罷了,無所謂了。

他曾經學了很久的幻術,妄圖改變那些不堪的過去。

可惜,此生鏡花水月一場,終究觸不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