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日緩緩沉入辰江之底,餘暉染紅了瑟瑟江水。
頃刻間生出了遠勝正午的刺眼光亮。
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
再明亮的太陽都有落下去的那一刻,但它隻是暫時休憩。
等到明天,又會再度照亮辰江兩岸的平疇沃野。
※
桃延郡,駐軍地。
前陣子風虐雪饕冰災嚴重,天子無暇深入軍營。
回程時桃延郡的積雪雖還沒有化淨,但天已經晴了下來。
故而在離開這裡之前,應長川先去軍中細看了一番。
如今大周軍隊中已開始大範圍配備火器。
除了服麟軍外,駐守在桃延郡的征東軍,也開始學習使用這些新式武器。
假如大周與折柔開戰,他們也將成為另一隻主力,並順著辰江赴北地參戰。
征東軍駐地的空地上,放著一大堆曬乾的稻草。
身著重甲的士兵騎著
馬在草垛前繞了好幾l圈,突然揚蹄奔向了遠處。
從沒有見過這種場景的莊有梨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阿珣,我們今日不是來看火器的嗎?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他曾聽莊嶽介紹過“火器”,自此便對這種毀天滅地之物抱有極大興趣。
然而今天到了這裡卻隻看到了普通的弓箭。
空地上眾人均凝神屏氣,江玉珣轉過身去小聲朝他解釋道:“騎兵手裡拿的東西名叫‘弓火藥箭’,它乍一看去與一般的箭沒什麼區彆。但若是拿到手中仔細觀察,就能看到縛附在箭杆上的火藥倉。”
火藥倉的裝藥量是由“弓力”決定的。
遠處那名騎兵手中拿著的是一把三石之弓,火藥倉內的含藥量也比較高。
剛才還有些失望的莊有梨瞬間明白了過來,並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折柔行軍打仗時,會為戰馬帶夠乾草。這個弓火藥箭就是衝它而去的!”
他話音落下時,騎兵已經停在了遠處。
莊有梨立刻不再多說,同時屏住呼吸與江玉珣一道向前看去。
晴日曬乾土地,生出了灰白的光亮。
遠處身著重甲的騎兵首先點燃火藥倉,接著立刻拉開了弓箭。
“嗖——”
伴隨著一陣破空之音,帶著煙氣的長箭飛過整片駐地,直直地向草垛處而去。
不過下一息,便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
“它……”它去哪裡了?
不等莊有梨將心中的話問出,就見不遠處的草垛上忽然生出了陣陣濃煙。
大風刮過空地,草垛上的濃煙突然翻湧起來。
等莊有梨反應過來的時候,烈火已燃了起來。
“成了!!!”
“不愧是火器——”
與莊有梨一樣第一次親眼見到“火器”威力的郎官們忍不住歡呼出聲,而遠處那個射箭的士兵,也忍不住朝人群之中揮起了弓來。
莊有梨激動地看向江玉珣:“我聽爹說,之前也不是沒有人想過火攻,但使用的那些武器實在是太不穩定,幾l乎難以投入實戰。如今有了這種火器,我看折柔還如何南下!”
說著說著,他忍不住攥緊了拳來。
此前也有人想過用“火箭”去燒糧草。
所憑的不過是在箭杆背後纏繞沾了麻油的布料,並提前點燃放箭出去這樣的笨辦法。
“沾了麻油的布料”本就沉重,不但很難放弓,且經常墜.落在半途。
而背後燃著熊熊烈火的箭,更是很容易四處亂飛,稍不留神便會傷到自己人。
有了火藥之後,這個問題瞬間迎刃而解!
草垛上的火光越來越大,濃煙襲來江玉珣忍不住咳了幾l聲,終於眯著眼睛移開了目光,並看向遙遠的北方。
折柔的冬天比大周更長,更彆說今年又鬨了“白災”。
如今大周多數地區已到了草長鶯飛的時節,但是折柔的冬天卻
還沒有過去。
……也不知道丘奇王還能再堅持多長時間?
-
天氣逐漸轉暖,辰江上雖然還冷,但好歹能夠咬牙忍受。
江玉珣很想回外倉休息,但無奈於自從發現自己與皇帝同住內艙後,外麵的寢具就被內侍官收到了彆處。
……這麼多天都睡過來了,江玉珣也不會再再難為自己。
回程的船上,他自覺走到了內艙之中。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今日內艙怎麼隻剩下一床被子了?
這就過分了!
深夜,樓船破開平滑如鏡的江麵,逆流向北而去。
此時船上大部分皆已進入夢鄉。
隻剩下江玉珣一個人還瞪大雙眼,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看個不停。
不能睡,絕對不能睡……
困意襲來之時,江玉珣默默伸出手來將自己的腿狠狠地掐了一下。
痛意瞬間在腿上蔓延,剛才還昏昏欲睡的江玉珣立刻清醒過來,同時用餘光估算起了自己與應長川之間的距離。
……多虧了內侍官乾得“好事”。
此刻江玉珣正與應長川同蓋著一床被子。
天子的床榻不是一般的大,但是江玉珣仍如一隻壁虎般貼牆靜臥。
兩人之間的空隙,足足有五尺還要多。
確定距離還算安全之後,江玉珣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睡起覺來一點也不安穩。
前陣子有兩床厚棉被阻隔,江玉珣還能安心入睡。
如今隻剩一床棉被,他便隻能用這個方式強行保持清醒,並與應長川拉開距離。
初春時節,深夜的空氣中仍滿是寒意。
桃延郡的雪雖然已經停了,可是這幾l日正是融冰之時,江上的寒氣不但沒有消失,甚至於比前幾l日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掐完自己後江玉珣便悄悄將手抬了上來,然而伴隨著他的動作,又有一陣冷氣透進了被窩。
——有這風在,江玉珣就算不掐自己也很難入睡。
江玉珣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將被子朝身上壓了壓。
他自覺動作幅度一點也不大,但誰知下一刻,本該熟睡的應長川竟緩緩開口,“愛卿不困嗎?”同時側身疑惑地朝他看了過來。
江月穿過厚厚的毛氈照亮了帷帳內的一方空間。
江玉珣忽然從應長川的身上覺察出了幾l分不同尋常的危險氣息。
天子的目光清明,似乎也一直都沒有睡著。
完了,我是不是把他給凍到了?
江玉珣不由心虛了一瞬。
“……回陛下的話,臣有些困了。”
“那為何還不睡?”沉懶的聲音輕輕落在江玉珣的耳邊,帶著幾l分意味不明的情緒。
江玉珣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棉被:“被窩透風,臣冷的睡不著。”
都怪那群內侍官!
想到這裡,江玉珣不由牙癢癢了起來。
見天子已經醒來,不打算再忍下去的他任命般抬眸看向應長川眼底,並小心提議道:“想必陛下也有些冷吧?不如臣現在去重新找一床棉被?”
話還沒有說完,江玉珣就迫不及待地將手搭在了被子,作勢起身尋找棉被。
然而下一刻,應長川的手竟輕輕地貼在了他的手背上:“無妨,愛卿過來一些便是。”
他的語氣無比平淡,好像君臣抵肩而眠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那般……
江玉珣:!!!
應長川就裝吧!
他能聽不出來我的言外之意嗎?
然而還不等有原則的江玉珣出聲拒絕,原本睡在榻邊的天子竟不講道理地靠近過來。
——不過眨眼,兩人之間的距離隻剩下不到一尺。
原本懸在半空的棉被落了下來,溫暖又柔軟的感覺再一次將江玉珣包裹。
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什麼反應,天子竟已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如睡著了一般不再出聲。
江玉珣瞬間欲哭無淚。
他的背後便是樓船的船艙,早已退無可退。
擔心不小撞到應長川,江玉珣隻得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原位。
手腳也變得格外規矩。
樓船隨著江水一道輕輕搖晃。
麵對應長川側躺的江玉珣不敢再像剛剛那樣睜眼發呆,隻得無比沉重地闔上了眼睛。
他原以為有應長川在,自己定然緊張難以入睡。
但江玉珣顯然高估了自己……
應長川靠近過來之後,被窩逐漸回暖。
伴隨著江水拍打樓船的聲音,已經硬熬了幾l個時辰的江玉珣的思緒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原本瑟縮在床榻一角的他,忍不住舒展起了筋骨。
睡著睡著,便滾到了床榻的中央。
酣然入夢前,他心中隻剩下一個念頭——
我和應長川未免有些太過不清不楚了吧?
……
醜時。
銀月落江,輝光彌漫。
不能燃燒炭盆的樓船上仍有些陰冷。
已經滾到床榻正中央的的江玉珣忍不住蹙眉尋找起了熱源。
此時此刻,整艘樓船上或許隻有天子一人仍清醒著。
被窩內的小動作從未停下來過,直到暖意襲來的瞬間,應長川終於忍不住緩緩睜開眼睛向身前看去。
江玉珣似乎仍想如壁虎一般趴在船壁上,但陷入熟睡的他卻早已忘記了東西南北。
——此刻,睡夢中的江玉珣並沒有如他想的那樣牢牢地扒著艙壁。
而是緊緊地摟住了應長川的手臂。
接著竟心滿意足的長舒一口氣。
柔軟的感覺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貼在了天子的身旁。
月光下,那雙銀灰色的眼眸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深幽。
他難得小心地抬起了手,想要替身邊的人拉上不知何時被甩到肩下的被子。
然而還不等應長川動作。
緊緊摟著他的江玉珣忽然嘟囔著用臉頰輕輕從他手臂上蹭了過去。
柔軟又溫暖的觸感,穿過薄薄的衣料穿到了皮膚之上。
化作絲絲電流,在刹那之間傳遍了四肢百骸。
……刹那間,命內侍官拿走多餘被褥的應長川懂得了何謂“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