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陣大風吹過,令四周牧草如波浪一般連綿傾倒。
耳邊的溪水聲也在這一瞬忽然變大。
認真問出這個問題的江玉珣,直至此刻仍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不對。
直到……
方才錮在他腰上的那隻手忽然抬起,替江玉珣將一縷墨發撩至耳後。
應長川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但長發無意蹭過脖頸與麵頰而生出的細癢,卻莫名使他呼吸一顫。
原本隻有青草香的空氣中,忽然多了幾分危險的意味。
“陛下?”
就在江玉珣疑惑應長川為什麼還不回答自己方才問題時候。
身著絳紗袍的天子忽然俯身,直接將他給抱了起來。
江玉珣:!!!
等等,應長川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還想不想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
身體懸空那一刹那,江玉珣下意識攥緊了應長川胸.前的衣料。
軍帳外到處都是人,星光將大地照得格外亮。
擔心被守在周圍的士兵發現,江玉珣強忍著閉上了嘴,甚至於屏住了呼吸,任由對方將自己抱向前方。
應長川究竟想做什麼?
江玉珣的心臟重重地跳動起來,險些就要衝破胸膛。
等他緩過神來想起呼吸時,應長川已經將他帶回了軍帳之中。
……
軍帳內的燭火不知已在何時燃儘,帳內一片漆黑。
江玉珣的眼前隻有一道模糊的輪廓,心中的不安與忐忑在這一瞬被黑暗成倍放大。
應長川依舊沒有放他下來的意思。
曖.昧的氣息在黑暗中滋生。
這一刻江玉珣忽然反應了過來——自己方才的問題,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他的耳垂在黑暗中泛起了紅。
完了,應長川該不會是要以實際行動來證明他身體不錯吧?
理智上雖知道應長川不是那樣無聊的人,但是江玉珣仍一邊試著輕輕推應長川,讓他放下自己,一邊義正詞嚴地說:“達厄王未死,折柔一息尚存,現在仗還沒有打完,絕對不是耽於享樂的時間!”
話音還沒有徹底落下,應長川忽然抱著江玉珣坐在了榻上。
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的江玉珣看到,應長川一邊替自己整理長發,一邊認真地看向自己,並疑惑道:“孤什麼時候答應你了?”
“之前是沒有答應……”停頓幾息後,江玉珣忽然仰頭看向應長川的眼睛,同時理直氣壯地說:“那你現在答應我。”
他的語氣非常乾脆,簡直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有第一個人敢這樣對天子說話。
然而聽了這番話後應長川非但沒有生氣,反倒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啊,”在略顯沙啞的聲音於耳畔響起的那一刻,應長川忽然於黑暗中吻了上來,“那孤總要
先收點利息吧?”
榻邊的氈簾忽地晃了一下。
原本安靜的軍帳內,隨之生出了幾聲喘.息。
直令人麵紅耳赤。
-
草原上的羊羔可根據產的羔時間分為兩種,即冬羔和春羔。
今年冬天鬨了白災,氣溫比往常更冷回溫也稍微慢一些。
因此一般在春末夏初時節的生產母羊,產羔的日子也向後延了長長一段。
直到現在,鎮北軍駐地裡的那些懷孕的母羊方才開始產羔。
大周不缺草、糧,這些母羊冬天時雖因營養不.良而掉了許多膘。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卻已被那些牧草與麩皮混在一起的飼料補了回來。
產羔時間到後,前陣子隨軍來到此處的婦女,與周圍牧民一道忙碌著為羊羔接生。
新生的喜悅與戰場那一頭的捷報一道傳至眾人耳畔。
那些平素遠離戰爭的普通底層牧民,與大周之間的距離,似乎也在這期間近了不少。
與此同時,被困在沙漠正中央的達厄王也到了極限。
他終於離開那片沙漠,並被迫應敵。
然而早有準備的大周非但沒有讓他成功逃至巧羅國。
甚至於以最快速度斬殺他左膀右臂,使他徹底沒有反擊餘地,隻能帶著幾人如之前顧野九在信報中說的那般,趁著夜色倉皇奔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
火器的加入使大周軍隊如虎添翼。
不僅戰事結束得比原想的快許多,甚至於就連傷亡數量也大大減少。
但戰場上刀槍無眼,死亡與犧牲永遠也無法避免。
隻要是踏上戰場的人,皆已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
每一場戰爭結束後,大周軍隊中都會有負責善後的士兵為同伴收斂骸骨。
此時大周軍隊已經深入北地,若想回昭都騎快馬都要花費六七日的時間。
再加上此時已經入夏,氣溫逐漸升高之後屍體難以長期保存。
這些戰死於沙場的士兵,最終隻得按照慣例被就地安葬在茫茫草原之上。
定烏穆高大草原的夏季,要不是晴天要不然便下暴雨,很少有折中的天氣。
但是今日,卻是一個難得的大陰天。
定烏穆高的西北方,不久之前被燒成一團焦黑的草場已經重新煥發了綠意。
乍一眼看去與其他地方沒有什麼區彆。
負責後勤的士兵日夜不休地忙了幾日,終在此處挖好了墓穴。
停放許久的棺槨,隨著陶塤之聲落入墳塚。
天上的陰雲在此刻積得愈發厚。
“塤”是大周民間最常見的樂器,它用陶土製成再廉價不過。
宮廷樂師不屑於吹奏陶塤,更不曾為它譜曲。
今日這陶塤所吹樂曲,皆是大周最常見的民間小調。
也是那些士兵平日裡時常哼唱的曲子。
布滿陰雲的天空沉得隨時都會墜向大地。
一曲終了,薄棺也被埋入土中。
士兵早已不再奏樂,但草原上的風卻吹過他們手中的陶塤,自己嗚咽著唱出了一首歌謠……
率百官站在最前方的江玉珣緩緩低頭,鄭重向前方新起的墳塚行了一個大禮。
並將視線落在了隨木棺一道沉入土中的巨石之上。
上一世時,他曾在假期與同學一道前往某個博物館實習。
那座博物館建在一片古戰場之上,等級不高規模也不太大,館藏最多的文物便是自古戰場上挖掘出的刀劍與馬具。
鎮館之寶則是一封被風沙掩埋了千載的士兵家書。
而在博物館之後,埋葬無數士兵的土地早已被黃沙掩埋。
直至現代早已無人記得他們的姓名,更不知他們曾來這世上走過一遭。
上一世去實習的時候,江玉珣並沒有太過在意這一點。
但如今真的踏上戰場,他方才清晰意識到黃沙之下埋葬的,都曾是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
想到這裡,江玉珣便在這些墳塚挖好之前,委托與陣亡士兵相熟的同僚,簡單在羊皮卷上寫下了他們的生平。
最終又將這些人的名字與籍貫,一一刻在了眼前的這一塊巨石之上。
——往後千年萬載,他們都將是家鄉的榮耀。
肉.體注定會被腐蝕,被風沙掩埋。
但是刻在巨石之上的名字,與他們留在這世上的屬於自己獨一無一的故事,卻是他們與大周這個時代送給未來人的禮物。
隻等著某一日被後人發現。
明明已是盛夏,但草原上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陣風沙。
大風帶著遠處沙地上的煙塵一道輕輕覆蓋在了碧草之上。
眼前這一幕忽然與江玉珣當年看到的那片被黃沙掩埋的古戰場重合在了一起。
巨石一點點沉入地底,最終消失在厚土之下。
江玉珣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它重見天日之時,會是百年還是千年之後?
“嗚——”
軍號聲再度響起,江玉珣背後的軍士整齊劃一地向長眠於地底的同僚行了一個軍禮。
最終不約而同地看向東方:
達厄王將要逃至王庭,大周主力部隊也要離開這片駐紮多日的土地向王庭而去。
隻等為這場戰爭徹徹底底地劃上一個句號。
-
“轟——”
折柔王庭外傳來一陣巨響。
震得用三合土製成的城牆都簌簌地向下落灰。
大地也跟著它一道震顫起來。
折柔王庭之中,還是個小孩的折柔王早已便嚇得麵如土色。
完全沒有了當年戲耍江玉珣等人時的威風。
“十日了,周人已經圍困我們十日了……”一名折柔貴族小心開口,嘗試著打破了王帳內的
寂靜,“王,我們繼續這樣死等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啊。”
他一邊說話一邊止不住的顫抖,語氣也越來越弱,看上去已有了幾分降意。
周人圍困王庭已有十日,但他們沒有半點進攻之意,而是在王庭外的沙地邊“展示”起了它們的火器。
藏在城內的折柔貴族雖然沒有受傷、流血,可是心理防線卻早已被城外十日不停的巨響與火光所擊破。
那人頓了幾息,終於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道:“要不我們還是——”
不等他將這句話說完,坐在對麵的另外一名貴族忽然站起了身,並厲聲打斷道:“這點勇氣都沒有?真給我們折柔丟臉!嗬……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多了,我們如今才陷入如此被動局麵。”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想當年我們折柔人想南下就南下,若是遇到周人反抗直接殺了便是!哪像現在這般窩囊?”
起先說話的人忽然來了勁,他也跟著站起來,並指著對方的鼻子說:“當年?當年周人有這樣厲害的騎兵?有這樣能震動天地的‘火器’?你自己想死,可彆帶我們一起!”
一石激起千層浪。
剛才一直沉默不說話的其餘折柔貴族突然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並向著坐在王座之上那個緊攥著手下獸皮毯的折柔王磕起頭來:“王,我們降吧——”
“是啊大王,我們還是早早投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