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汀蘭(2 / 2)

她忽然站起,雙手使勁,猛地將窗戶往上推。寒冬臘月,一股凜冽的寒風刮進來,車廂溫度陡然下降,所有人都打了一個寒顫。

“哪個神經病把窗戶打開了?凍死了。”“你要乾什麼?開窗做什麼!”

一陣驚呼聲

中,汀蘭將頭伸出開了一半的窗外,伸展開雙手,迎上那寒風,瘋了一樣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回來了又怎麼樣?一樣被嫌棄!”

原本她坐著還沒看出,現在一站起來,寬大的棉襖也掩不住她微微突起的腹部。

【我懷了仇人的崽子,現在已經五個多月,打胎有危險,我該怎麼辦?上次逃跑右手被拉扯,肩關節嚴重脫臼,天天挨打、打到頭破血流,到現在還沒養好。我才二十一歲啊,走路都感覺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我媽嫌棄我、我爸不肯見我,他們都巴不得我死了吧?這樣的日子,活著有什麼意思!】

汀蘭母親猛地一把將她拉回來,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啪!”地一聲脆響,聽得眾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這個母親,對自己的女兒下手可真狠!

汀蘭母親打完這一巴掌依然不解恨,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胳膊,一邊哭一邊喊。

“我打死你這個死妹子!你到底要讓我和你爸操多少心?你還沒儘過一天孝呢,你敢先死?你知不知道以前化肥廠的同事背後怎麼嘲笑我們的?你知不知道出事之後你爸中了風差點死過去?

為了找你,我們把房子賣了,現在隻能租個破屋子住著,你還想要我們怎麼樣!好不容易找回來了,你卻變得像隻刺蝟一樣,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哪裡還有小時候聽話?要是知道你會變成這個樣子,還不如死在外麵!"

汀蘭沒有動,麻木地承受著母親的怒火。

被拐的這一年,汀蘭受過很多苦。從天之驕子淪落成鄉村媳婦,從單純少女變成鎖在床腳的發泄工具,從善良女孩變成生育機器,被欺騙、強迫、淩.辱,種種磨難足夠讓人崩潰。

這些苦,汀蘭都熬過來了。

可是今天,來自母親的責罵、否定,卻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汀蘭的靈魂,讓她痛得說不出話來,她覺得熬不下去了。

【我是個罪人,我就是個罪人。】

汀蘭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複著這句話,眼淚一顆一顆地滴落在大棉襖上,被藏青色的衣服吸收,一絲痕跡都看不到。她沒有再掙紮,垂著頭任由母親捶打,整個人的精氣神全都被抽掉。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個被母親打的汀蘭,趙向晚的心被牽扯得一抽一抽地疼痛,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回憶浮現在腦海中。

養母錢淑芬為了不讓趙

向晚有出息,免得壓了趙晨陽的風頭,平時對她沒有一句好言語。不管趙向晚取得什麼成績、不管趙向晚做了多少家務,她都隻會高聲責罵: “我生你這個死妹子做什麼,你就是個賠錢貨!"

趙向晚清清楚楚地記得,小學畢業的時候她央求母親讓自己讀書,得到的卻是一頓笤帚,還有無情的嘲諷:一個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做什麼?有空不如多喂幾隻雞,還能下蛋吃肉咧。

想到這裡,從來不喜歡多管閒事的趙向晚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汀蘭的母親: "不要打了!她的頭和手受過很嚴重的傷。"

汀蘭母親愣了一下,揚起的右手陡然停住。

趙向晚轉過頭看向汀蘭: “不是你的錯,不怕。”汀蘭緩緩抬起頭,看著趙向晚,被淚水模糊了的雙眼裡升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

趙向晚年紀雖小,但麵孔一板,嚴肅的態度讓一向在乎旁人看法的汀蘭母親感覺到了壓力。她哼了一聲,收回手沒有再打汀蘭,彆彆扭扭地坐了下來。

車廂中的氣氛明顯平靜了許多。汀蘭沒有再折騰,一直安靜地坐著,汀蘭母親也沒有再罵她,隻是臉色依然陰沉著。

六個小時之後,綠皮火車終於到了羅縣。趙向晚掌著行李起身,坐在身邊的汀蘭母親也開始準備下車。

趙向晚看一眼呆坐一旁的汀蘭,想到一路上聽到她的內心低語。

【火車上那個老婦人裝可憐裝得可真像,說什麼兒子在星市工作,現在生了重病在醫院住院,她現在從農村過來要去看望兒子,可是她第一次出遠門什麼也不知道,想讓我帶她到第一醫院去。

我怎麼就信了呢?因為她那可憐巴巴的眼神,讓我想起外婆。如果我有一天生病了,在農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外婆也會像她現在這樣茫然無措吧。因為心疼,所以我一直陪著她,帶著她下火車。沒想到剛剛走出站,就從停在一邊的小貨車上下來兩個人,然後……就被迷暈賣到了深山裡。】

女大學生之所以被騙,與智商、學問無關,就是因為年輕天真、太過善良。拐子往往以弱者的姿態出現,尋求她們的幫助。有心算無心,誰能躲得過?

想到這裡,趙向晚衝汀蘭善意地笑了笑,正要說話,不料汀蘭母親有些警惕,看她靠近女兒,立馬攔住,瞪了她一眼:“你要做什麼?”

趙向晚看不到汀蘭的

表情變化,隻得轉身離開。

羅縣火車站雖小,但春節返鄉人不少。順著擁擠的人群出了站,再往南步行半小時,趙向晚終於來到大姑趙大翠家。

大姑離婚後在縣城老城區買了個老房子,距離羅縣中學不遠,是早期居民搭建的私房,隻有一個臥室、一個雜物間、一個小小的廁所。

臥室裡大約十六、七個平方米,兼著飯廳、客廳、書房功能。飯桌、書桌、衣櫃、床、沙發、茶幾和兩把椅子,把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因為沒有廚房,趙大翠花錢請人把臥室的屋簷往外推了一米,在簷下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放上一個煤爐、一個炒鍋,再加上撿來的舊桌子當切菜台,雖然簡陋,但好歹淋不著雨,也夠用了。

趙大翠是個眉目慈祥的中年女子,半年不見侄女,笑眯眯地將她迎進屋,一邊往搪瓷臉盆裡倒熱水一邊念叨。

"來來來,先洗把臉。坐了這麼久的火車,累吧?半年時間不見,好像又長高了一點。你們學校有食堂不?吃飯吃不吃得飽?你說學校還給發衣服對不對?怎麼沒穿回來給大姑看看?向晚個子高、身材好,穿公安製服肯定好看。"

屋子裡升了炭盆,比外麵暖和許多,趙向晚解開外套,露出裡麵穿的豔綠色套頭毛衣。

“學校食堂挺好,還發飯菜票,我吃得挺好的。發的製服都是一式兩套,我一般隻在校園裡麵穿,出門都穿自己的衣服。大姑你看,你織的毛衣我一直穿著,特彆暖和。"

趙大翠看到這件毛衣笑得更開心了,雙眼眯成了一條縫,眼角的細紋更加深刻: "好好好,你喜歡就好。本來還想給你姐也織一件,她非說這毛衣顏色太土,不肯要。還是我家向晚丫頭好,給什麼穿什麼,穿什麼都好看。"

趙向晚掬一盆熱水洗了洗手,再將熱毛巾敷在臉上:“我姐呢?她今天值什麼班?”

"你姐今天值白班,等下就能到家。向晚,你洗完臉把臉盆擱著彆管,到門口菜地掐一把蒜葉來,大姑今晚炒臘肉給你吃。"

趙向晚應了一聲,推門出去。老房子是個老平房,門口有一畦小小菜地,勤快的趙大翠在裡麵種了些大蒜和白菜。

/>

趙向晚抬起頭,一個身材嬌小、紮著辮子的年青姑娘映入眼簾,趙向晚微笑著打招呼: “表姐,你回來了。"

範秋寒個子雖不高,但行動間頗有些男兒氣。她大踏步而來,幫著扯了幾把大蒜,一邊扯一邊埋怨母親: “我媽也是的,你好不容易回來,乾嘛指揮你乾活?等我回來嘛。”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接表姐的話。範秋寒的性格她很清楚,刀子嘴、豆腐心,脾氣來了不由人,但心地最是柔軟善良。

範秋寒與她並肩而入,趙大翠高興地說:“秋妹子你回來得正好,趕緊擺桌子,給向晚倒杯熱茶喝。向晚坐了這麼久的火車,肯定累了,路上吃不到熱乎的,我得快點做飯。"

範秋寒一邊做事一邊和趙向晚說話,兩姐妹親密無間的模樣讓趙大翠心裡美滋滋的,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現在這日子才是過日子,以前……”

範秋寒白了母親一眼:“好了,媽,你就彆老念叨過去的事,咱們得往前看。等我今年七月正式上班拿工資,你就彆擺攤了,大冬天的吹寒風、大夏天裡曬脫皮,你就在家裡休息著,我養你。"

趙大翠一邊炒菜一邊嘟囔:“我休息做什麼?又不是做不動。每天有點事做,反而好,你讓我天天在家裡窩著,肯定得窩出病來。"

範秋寒作勢要踢趙向晚: “喂,你幫我勸勸我媽,她每天一大早推著個早餐攤子出去,賣米粉賣到上午十點才回家,病了也不肯歇著。我們家現在又不需要買什麼大件,賺那麼多錢做什麼。"

趙向晚往旁邊一讓: “表姐,大姑是勤快人,做事做習慣了,閒不下來的。”

趙大翠連連點頭:“是是是,還是向晚懂大姑。以前在村裡的時候,喂豬、喂雞、做飯、洗衣這些家務都是我,農忙時和男人一起下地乾活,我早就習慣了。來到城裡必須找點事,不然就廢了。再說了,要不是有這個米粉攤子,怎麼養活我們娘倆?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

趙向晚提了一個建議: “姐,你要是心疼大姑天天日曬雨淋,要不盤家店鋪開米粉店,怎麼樣?"

範秋寒還沒表態,趙大翠拚命搖頭: “盤店鋪那得多少錢?我可沒那麼多錢。再說了,早餐攤位我辦了營業執照,不用害怕城管,不用交什麼租金,隻做早上幾個小時,多自在!要是開店,水、

電、氣、租金不算,一開就是一整天,我不得累死?"

趙向晚不懂經營之道,沒有強求,隻說了一句: “大姑,要是需要錢,我也能幫點忙。”

趙大翠根本沒把趙向晚的話放在心上,剛上大學的她能有多少錢,還想幫忙?真是孩子話。她哈哈一笑,炒菜出鍋,遞給趙向晚: "你有錢自己留著,大姑不要。你上學不容易咧,大姑知道。"

趙向晚接過菜碗,放在飯桌上。臘肉炒大蒜葉香氣撲鼻,在這間擺滿了家具的屋子裡飄散開來。

範秋寒說:“好了好了,媽你總喜歡在高興的時候提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向晚現在上了公安大學,舅舅舅媽不敢再來折騰她的。公安大學不收學費,還管飯管衣服,多好啊。就算舅媽不給錢,也能把書讀完對不對?"

看著趙向晚一步步走過來,範秋寒太知道她讀書的不容易。

趙向晚抬眸看向大姑和表姐,笑著說: “你們放心吧,我在公安局實習,幫忙偵破了一起殺人案,局裡獎勵了我一千塊,這些錢足夠讓我讀完書,你們不用再給我寄錢了。如果大姑和表姐要錢,你們隻管開口。"

"真的?"範秋寒、趙大翠驚喜地反問。趙向晚點點頭: "真的。"範秋寒的嘴張得老大: “啊呀,公安局裡的獎勵這麼多嗎?我以為當警察收入不高呢。”

趙向晚解釋道: “有企業家設置懲惡揚善基金,大案偵破的話會發獎金。”季錦茂變著法子改善警察待遇,這次翁萍芳被殺案偵破,一口氣給了一萬獎金。局裡論功行賞,很知趣地獎勵趙向晚一千塊。

趙大翠喜得連聲念佛: “阿彌陀佛,這可真是大好事。向晚有出息,能掙錢,以後再也不用求你媽了。"

趙向晚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世。如果告訴她們自己不是趙二福和錢淑芬的親生女兒,那自己與她們亦沒有親緣關係。

趙大翠是趙向晚童年最溫暖的所在,趙向晚舍不得。

趙大翠現在的這個老房子雖然簡陋,可是卻溫暖而平和,能讓趙向晚感受到親人的嗬護與關懷、長輩的嘮叨與溫柔。

/>

"大姑,過年了戴點紅的喜慶,出早攤的時候要是覺得冷可以裹緊點。表姐,你上班之後總得看時間,送你手表最實用。"

趙大翠撫摸著柔軟而厚實的圍巾,臉上帶著笑,眼睛裡卻盈滿淚水: “我家向晚出息了,過年了還知道給大姑買禮物。"

範秋寒將手表戴在腕上,捶了趙向晚一記,哈哈一笑: "有錢了沒忘記你表姐,算你有良心,沒白疼你!"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趙大翠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問趙向晚:“今年回來,不回家看看你爸媽?你大哥前幾天過來了一趟,說一直沒收到你的信,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二哥在羊城打工,明天上午能到家,他們都想你咧。"

趙向晚垂下眼簾: "大姑,我就想待在你這兒,行嗎?"

趙大翠與範秋寒對視一眼,都有些心疼,齊聲說:"行、行、行,怎麼不行?"

【向晚這孩子太可憐了,哥、嫂對她不好,小時候寵著晨陽,把向晚當成個丫環一樣使喚著。後來晨陽被她親生父母接走,按理說哥嫂應該對向晚好一點了吧?結果不但沒好,反而變本加厲地使喚她,我嫂子做得是過分,撕她的作業本、燒她的課本,變著法子不讓她讀書。

要不是向晚爭氣,隻怕早就讀不成書、留在家裡當苦力吧?和我一樣,喂豬、喂雞、做飯、洗衣,農忙的時候下地乾活,等到十八歲的時候再在村裡找個小夥子嫁人,生兒育女,過得好不好全看嫁的男人好不好。

可是,這不是向晚想要的人生。這孩子從小就愛讀書,沒事就抱著書看,寫作業比哪個孩子都認真。她想走出農村,看更大的世界。她應該有更大的天地,她應該比我、比我嫂子、比所有我認識的人都過得更好、更好。】

趙大翠發自內心的疼惜與肯定,讓趙向晚心裡五味雜陳。

在大姑眼裡,趙向晚和她一樣,因為是女性所以在農村被輕視、被冷落、被打壓。可是,大姑並不知道錢淑芬之所以這麼不待見趙向晚,真正的原因是——趙向晚不是錢淑芬親生的。

趙向晚說: “大姑,我回不回去,爸媽都不會在意。我明天去大哥上班的醫院去見見他。”

趙大翠欣慰地笑了:“看到你們兄弟姐妹的關係好,

大姑心裡高興啊。”

到了晚上,趙向晚睡在趙大翠準備的新棉被裡,聞著枕巾上散發的陽光氣息,聽到另一頭範秋寒摟著趙大翠的脖子撒嬌: "媽,我好久沒有和你睡一個被窩了。"

抬頭看著透過窗戶玻璃灑進來的點點月光,趙向晚嘴角漸漸上彎。

第二天,陽曆1月24日,南方小年。

天剛蒙蒙亮。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傳來,夾雜著一個女人嘶啞的叫聲。"救命,救命啊……"

趙大翠認出了對方的聲音,馬上披衣下床,走過去拉開門。一陣寒風卷進屋裡,範秋寒與趙向晚同時驚醒,打了個冷顫。

門口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胖女人,她舉著一雙沾滿血跡的手,瘋了一樣地叫起來: “秋妹子,你是護士,快救人呐。"

一看到鮮血,範秋寒慌忙從被窩裡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衣,快步走到門口: “陸姨,怎麼回事?"

陸姨整個人都在哆嗦: "汀,汀蘭割腕……"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