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少年犯(1 / 2)

祝康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裡回響。先是喃喃低語,漸漸地聲音裡多了一絲悲愴,最後變成憤怒的低吼。

"就是這個刺青,我看到了!""有三個人,殺了我全家。"“阿強殺了我姐!”

祝康記憶裡封存的,竟然是一樁滅門大案!

趙向晚內心的怒火在燃燒,這個隱藏在刀具城裡人阿強,是個魔鬼!惡魔!犯下滅門大案的人,還有臉念驅鬼咒語?他就是個鬼!十惡不赦的惡鬼!

趙向晚的手背傳來溫暖的觸感。抬眸間,正對上祝康的眼睛。

祝康的眼神裡,不再有惶恐、不安、莫名的焦躁,而是多了傷感、眷戀與深沉的堅定。祝康抬手覆上趙向晚的手背,將她的手從自己頭上拉開。祝康緩緩抬起頭,看著趙向晚:“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趙向晚收回手,驚喜地看著他: "頭還疼嗎?"祝康搖頭: “不疼了,已經好了。”

他站起身: "向晚,繼續審吧,這一回,我來主審,你做筆錄。"趙向晚跟著他一起站起,毫不猶豫地說:"好,我來安排。"

夜深了,審訊室的燈,很亮。

盧富強再一次被帶回審訊室,整個人有點檬。不是已經逃過一劫了嗎?怎麼又被帶過來了?

他一抬頭,正與祝康那雙燃燒著憤怒的眼睛正對上,嚇得一個激靈,再一次將腦袋縮回手肘間,繼續念叨起“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來。

隻是這一回,他念叨的咒語幾近胡言亂語,內心慌得像煮開的油鍋一樣,咕嚕咕嚕往外冒泡泡。

【這個警察是誰?】【和龔大壯好像!】【不是說一家六口都殺了嗎?怎麼還剩下一個?!】

祝康定定地看著眼前裝神弄鬼的阿強,冷聲道: “盧富強!羅縣、蔡旗鄉、酒灣村,龔大壯一家六口滅門慘案,你還記得嗎?"

剛剛出現一個阿霞,現在又冒出個龔大壯,饒是心理素質再好、心機再深沉,阿強也感覺到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阿強渾身顫抖,將雙手一舉,腦袋藏在手肘之後,嘴裡又開始念叨“天靈靈、地靈靈,各位神仙快顯靈……"

祝康轉過

頭,看一眼趙向晚。

趙向晚點點頭,示意他繼續,低下開始做筆錄。祝康拿起季昭剛剛畫的圖畫,仔細端詳。即使心中悲痛,眼裡含淚,祝康依然認真審視著眼前這一幅雨夜殺人的畫麵。

就是這個畫麵,藏在心底二十年。就是這份記憶,困擾了他多年。就是畫上的這個小女孩,一直在他夢境裡出現。

祝康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個睜著大眼睛、頭上一道深深刀傷、鮮血流過眼睛與麵頰,卻還記得示

意自己藏起來不要出聲的小姑娘,在內心輕輕呼喚: "姐——"

龔柔比弟弟龔勇大兩歲,被殺時年僅九歲。

現在站在審訊室裡、成為警察祝康其實是龔勇,1969年出生。祝康,是龔勇的表弟,舅舅唯一的兒子。

滅門慘案發生在1975年3月,春雨淅瀝,春寒料峭。

那個晚上,除了龔勇一家六口,還有一個六歲的表弟祝康。舅舅、舅媽春節期間來家裡住過一段時間,祝康與龔勇、龔柔玩得開心,回到家後總是念叨,於是舅舅前幾天把他送到酒灣村和表哥、表姐一起玩耍。

原本三個孩子住一個屋,睡一張床,但那一天恰好祝康有點受涼,龔勇的媽媽便將祝康抱過去照顧,和大人睡一張床。

凶手闖進襲家,殺了一家六口,誤將祝康當成了龔勇,數數屍體正好是六具,以為滅了門,揚長而去。

等到第二天村民發現一家人死光,報了警,警察這才找到躲在床底下的龔勇。龔勇驚嚇過度,失憶了。

舅舅、舅媽在珠市城郊,種菜為生,發現獨子慘死,傷心之下,害怕凶手報複,將龔勇抱回家中撫養,祝康與龔勇本就是表兄弟,模樣相似,再加上孩子越長越大,旁邊人也就沒有察覺換了個人。

七十年代刑偵手段有限,雨夜消弭了所有痕跡,龔家滅門慘案並沒有偵破,成為當地一綜懸案。至今記得這件事的村民,都搖頭歎息:唉!好慘,一家人全死光了,都是好人呐。

也有迷信的老人至今心有餘悸:惡鬼索命,一家六口,阿彌陀佛~

祝康想起來了一切。

他緩緩走到鐵柵欄邊,將圖畫舉起,對縮坐在椅中的阿強道: “盧富強,你也是蔡旗鄉的人吧?鄉裡鄉親的,為什麼呢?二十年前,你也才十六歲,為什麼要

殺人?為什麼要殺龔大壯一家六

口?!"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往事,陡然被祝康喊破,盧富強的內心充滿了恐懼。他被迫放下手,怔怔地抬起頭來。

正對上一張與龔大壯有六、七分像的麵孔,盧富強狂叫起來: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他們逼的!他們說,入夥得交投名狀,要殺人證道。我們建了三刀會,刺了紋身,就得殺幾個人來證明自己。"

殺人證道?

祝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們是誰?!為什麼要殺人證道?為什麼要建三刀會?為什麼選龔大壯一家六口?"

盧富強剛才神神叨叨折騰了半天,整個人精神已經幾近崩潰,再加上祝康那張酷似龔大壯的臉、那瘦小卻似小樹一樣韌性十足的身材,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垮塌,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一骨腦倒了出來。

“我們初中畢業之後沒得事做,一天到晚拿閒書打發時間,那一陣子我和龔四春、盧尚武看水滸,忽然來了興致,打算拜把子、歃血為盟。尚武腦子活,給我們這個幫派取了個名字叫三刀會,四春愛畫畫,就拿來藍墨水和針,刺了個圖案紋在胳膊上。水滸傳裡不是有個九紋龍史進嗎?那一身刺青很漂亮咧。"

"有了幫會名字,又有了刺青,接下來就得乾一票江湖大案。"

“尚武說水滸傳裡上梁山當好漢必須得有投名狀,當年林衝落草為寇都得殺人證道,那我們也得拿著三把刀練練膽。我其實是怕的,可是架不住他們倆積極,就商量著到底殺誰。"

"四春說,殺他堂叔龔大壯一家。我問為什麼,那不是他家親戚嗎?"

“四春說,他爺爺與龔大壯的父親是親兄弟,不是關係一直不親近,因為土改時分田地的事鬨得分了家。龔大壯的父母身體好,能掙工分,隻生了龔大壯一個兒子,高中畢業後想辦法把他送到城裡當了工人,日子越過越好。可是龔四春他家卻因為老人身體不好、家裡六個孩子,日子越過越糟糕。去年龔四春想繼續讀高中,家裡沒錢,到龔大壯家裡借,可是他不肯借。"

“就因為這些事吧,四春討厭龔大壯一家,決定動手。他還說了,因為是親戚,所以誰也不會懷疑是他動的手。我們任先在小灣村我家住幾天,讓大

家都知道我們任在一塊,不在酒灣村。找一個下雨天,等到兩點多大家都睡著了,拿上三把菜刀,沿著土路走過橋,到酒灣村龔大壯家裡,先殺兩個老的,再殺兩個大的,最後殺兩個小的。順手把他們家的財物劫走,讓警察以為是入室搶劫。"

“龔四春熟悉環境,熟悉房間,從廚房後門進去,帶著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殺過去。龔四春下手真狠,他提刀就砍,朝著腦殼砍。第一個房間是兩個老的,隻兩分鐘,連聲音都沒有,就殺了;

第二個房間是兩個大的,砍死龔大壯之後,他老婆驚醒了,護著懷裡的孩子,龔四春殺了他堂嫂,又把那個小的扔給盧尚武,尚武哆哆嗦嗦地把他捅死了。

然後,龔四春說,他家還有個孩子,找出來殺了。

我們一起走到第三個房間。天很黑,沒有光,一道閃電劈過來,正看到一個小姑娘打著赤腳站在床邊,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們。

盧尚武說,是個女孩子?可惜。

龔四春沒好氣地催促:快點,拿了東西就走。

他看了我一眼,將我往前一推:傻站著做什麼?快點把她殺了!你一直不動手,到底還要不要入夥?

我沒辦法,隻能走上前,對著她的腦袋砍了好多刀,慌亂中差點被她絆倒,又被龔四春罵了兩句。我嚇得不行,我真的嚇壞了,那麼多血!那麼多死人!

我們都穿了雨衣、雨鞋,悄悄回到我家,換下衣服鞋子,連夜清洗乾淨,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警察一個村一個村上門調查的時候,我們先前還有點怕,可是看他們查過來查過去,根本沒有懷疑我們這一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他們什麼都查不出來,我這才放心。"

其實還是怕的,真的,很怕。閉上眼睛就是刀砍在頭骨上的聲音,刀陷進肉裡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四濺的場景,我做了兩年的噩夢,每天一到晚上就拎把菜刀滿屋子遊蕩,瘦得脫了形,後來離家出走,四處飄蕩,我吃了很多苦,也賺了一些錢,可是再多的錢,也沒辦法讓我擺脫那個噩夢。我根本沒辦法晚上和人睡同一張床,隻要一躺下就感覺毛骨悚然。我試過的,我真的試過,可是……我錯手把阿霞殺了。”

“那一天,我們倆終於好上了,阿霞躺在我身邊,我摟著她感覺擁抱了整個世界。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發現床上都是血,阿霞頭上、身上被砍了十幾刀,我的手上,還拿著一把菜

刀。"

“我知道,我完了。”

“我就這樣,像個遊魂一樣地活著,像隻老鼠一樣地活著。我窩在那個刀具城,隻有看著那滿屋子的刀,我才不再那麼害怕。我到處吹牛,說自己殺了很多很多人,其實……我手底下隻有兩條人命,一條阿霞,一條是龔家那個小姑娘。"

說到這裡,阿強忽然神情急切,身體前傾: “警察同誌,你們把我抓走吧。你們知道嗎?我剛才在看守所的椅子上打了個盹,睡得很香很香。這裡到處都是鐵欄杆,很安全,很安全。"

祝康冷冷地看著他: “十六歲犯罪,殺人留下心理陰影了吧?”阿強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側過頭去,用右耳朝向祝康。這代表,他在傾聽,在回憶。

“那時候年少無知,看到書上說什麼打家劫舍、落草為寇,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多有男子氣,多麼風光熱鬨!"

“我們三個讀初中的時候,正是運動期間,老師們也不敢管,不敢亂說話,他們要是敢逼我們寫作業,我們就給他們貼大字.報,他們要是敢批評我們,我們就把他們拖出去戴高帽子。不管我們做得多麼過分,隻要捧著語錄大聲念,就沒有人敢說我們半個字。"

“可是真正殺了人,一點痛快的感覺都沒有。”

“我怕,怕得要死!當時四春砍他爺、奶的時候,一道閃電劈下來,我看到他臉上都是血,眼睛

裡也是紅通通的,嚇得要命,拎著刀的手一直在哆嗦。"

祝康咬著牙: "你殺了我姐姐!她才九歲!"

盧富強仰著頭,呆呆地看著祝康,忽然咧嘴一笑: “哦,你姐就是那個小姑娘吧?對不起啊,我並不認得你姐,可是四春說了,必須得下手砍死一個,不然他就弄死我。我不敢砍大人,隻敢砍小孩子,對不住啊……"

盧富強咧著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醜陋而陰森。

祝康追問: “殺死阿霞,是哪一年,在哪裡犯的事?屍體怎麼處理的?”盧富強老老實實交代。

他這二十年來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被關進牢裡,害怕被警察槍斃,直到今天進了看守所,見到一身橄欖綠的警察,將積壓在心裡的罪孽說出來,忽然之間如釋重負,整個人變得輕鬆起來。

/>他交代完,在筆錄本上簽字,提了一個要求: “警察同誌,你們去我老家調查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我爸媽?這十幾年裡,我一次都不敢回家,我害怕回去,我怕看到龔家那棟老屋。"

祝康不置可否,內心無比沉重。

終於完成審訊,已經快晚上十一點,趙向晚、季昭、祝康三人回到辦公室,高廣強還等著他們,了解情況之後,高廣強站起身,伸出雙臂抱了抱祝康,在他後背連拍了兩下。

祝康啞著聲音道: “還有兩個凶手,龔四春、盧尚武,據阿強交代,殺人案之後三刀會就分崩離析,再沒有聚在一起過。後來阿強離家闖蕩,隻聽說龔四春留在老家,盧尚武隨著家人搬到縣城,後來他們過得怎麼樣,他並不清楚。"

高廣強問他: “你想怎麼樣?”

祝康道: “我要重啟滅門慘案調查,我要把那兩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揪出來,讓他們接受法律的製裁!"

高廣強重重點頭: “好!我給羅縣公安局發協查令,你回去參與調查。”趙向晚道: “老高,我也去。”季昭這一次態度很堅決,看著趙向晚。【我也去。】趙向晚的工作太忙,想要等著她陪他,不如季昭主動跟隨。

趙向晚看一眼季昭,想到他剛才畫像、繪圖的快速、精準,這一回去羅縣調查,多半要尋人,那季昭這個畫像師便很重要,於是看向高廣強: “讓季昭也一起去吧,他負責畫像尋人。”

高廣強: “好,季昭跟著。讓周如蘭也一起去,她會開車,心細,檔案管理有一套,重啟二十年前的滅門大案,有她會更方便一點。"

祝康、趙向晚同時立定,敬禮: "是!"季昭不是警察編製,隻挺直腰杆,輕輕點了點頭。

秋風送爽,風裡帶著股膩膩的桂花香味。

祝康開車,周如蘭坐副駕駛,趙向晚與季昭坐後排,四人開著市局新買的一輛吉普車,開上前往羅縣的道路。

現在各級省道修建得越來越好,從星市開車,到達羅縣縣城大約車程三小時。上午八點出發,到達羅縣公安局時大約十一點。

負責接待的人,是羅縣公安局政工室主任潘磊,表現得非常熱情: “是省城來的同誌?你們許局

長早就打電話交代過,我們一定努力配合你們的調查工

作,有什麼需要隻管提。”

趙向晚說明來意。

因為是二十年前的舊案,潘磊也感覺有些棘手: “唉呀,這麼久的事情,又經曆過十年運動,七五年的時候我們很多工作都被革委.會的人乾擾,不知道卷宗還在不在。你們等一下啊,我問一問當時是哪一個派出所負責,看看舊檔案還在不在。”

祝康急切地說: “如果能夠找到當時負責辦案的警察,那就更好。”

潘磊連連點頭: “這個是肯定的,我們來問,估計最快要明天才能給你們消息。這樣,我先安排你們在招待所住下,再找個人帶你們在我們縣城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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