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三更合一(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6319 字 3個月前

行至道觀門檻前, 絮雨便覺周身力氣若已耗儘,停了片刻,才終於勉強抬起腳,跨出了這麵大門。

天色向晚, 坊內街上的行人和車馬依舊川流不息, 一出來,她的耳鼓裡便若驟然衝入沸騰的聲浪, 猛烈地拍擊她的心房, 胸口要爆裂似的,人感到呼吸困難,撐著, 才走了幾步路,斜旁飛快駛來一架馬車, 她避讓不及, 險被撞到, 車夫扭頭罵她瞎眼,駕車從她身旁轟轟地駛了過去。

她倉促地後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觀的牆根之下。

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的緣故,她頭暈耳鳴,後背在涔涔地冒著冷汗,眼冒金星, 人搖搖欲墜。她一把扶住牆,免得當場栽倒, 撐住自己後,慢慢坐到了地上,接著,無力的垂首下去, 閉了眼睛。

便如此,她貼著牆在地上靠著,直到身體的不適之感退去,心跳也慢慢恢複了平緩,耳裡才重新湧入了聲音,聽到有人正在議論自己。

“……這人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看著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她慢慢睜眼,抬起頭。

周圍站了好幾個停下了腳步的路人,正在看著自己。有人見她麵色依舊蒼白,好心提醒,簪星觀內有善堂,可以歇腳,讓她進去討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額上打濕發腳的的冷汗,勉強笑了一笑,起身,沿著道觀高牆繼續往前行去,走到一麵坊門前,看見坊外街上路人形色匆匆,才驚覺過來,原來耳中又響起街鼓的隆隆之聲。

又一個夜幕降臨。

她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她的麵前緩緩閉合。

她所在的此處,是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處角落裡靠坐了一夜。這裡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裡,她閉著眼,渡過了她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啟。四通旅店的夥計打著哈欠開了大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雖然衣帶褶皺,麵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叫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個窮酸畫匠!挺著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叫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體麵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裡,免得失了麵子被人輕看,繼而影響交遊。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書省選院的中間,成為吸引眾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著此念住在了這裡。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縫,裡麵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抬眼看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隻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發淩亂,眼圈發黑,神色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見屋內淩亂不堪,到處都是畫稿和沾滿了乾涸顏料的臟汙水盂,角落裡還散亂堆著一疊看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複常態,打開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夫混居,故隻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隻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著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彆過便再無機會見麵,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儘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後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製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歎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塚而已……”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麵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著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儘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裡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彆說畫師,便是畫工和最低等的民間畫匠,閉著眼睛想來也能成畫。但自對方筆下落紙,卻頗為不同,筆法波折起伏,清勁剛健,又行雲流水,二門神眼目幾筆勾勒而成,卻若射電含光,生威露怒,栩栩之態,若就要從紙上躍出,叫人間邪祟望而卻步。

這畫風和筆法,顯然來自葉畫,卻又不見拘泥,更非一味的模仿,揮灑自如。

傳葉鐘離少時曾為遊俠,身無長物,一劍一筆,正是從劍道領悟到了筆法,融會貫通,人筆一體,自成一派,方成為一代宗師,受萬人敬仰。

周鶴內心自視甚高,論畫技,即便是當今宮廷內的翰林畫直方山儘,或另一位如今最為得勢的姚旭,他實際上也未必看得上。

這少年的畫功,自然不能與葉鐘離真跡相提並論,但論神髓領悟之透徹,實話說,即便是苦習了葉畫多年的自己,也不如他。

此刻終於能夠借機發問,周鶴緊緊盯著麵前的這位少年人。

絮雨道:“葉祖被世人奉為神明,他自己卻處處以畫匠自居,更不藏私。我聽聞從前他還在長安時,即便是最為低微的民間畫匠來向他請教畫技,他也會悉心指導,廣傳畫技。他在作完京洛長卷出宮離開長安前,撰寫一部畫經,記下了他全部的作畫口訣、研色之法和各種心得,好叫技藝傳承,讓天下所有有誌於畫道的畫士能夠有本可習。畫經至今流傳,造福天下無數畫生,這些都是廣為人知的事,周兄想必比我更是了解。”

“我師不過是山野裡的一個無名畫師,早年也曾遊曆繁華,後來看破世俗,用心研習,傾囊授於我。 ”

絮雨朝周鶴展開自己那隻指節上生有幾個筆繭的右掌。

“我並無天資,所幸得遇良師,知道一個勤能補拙的道理。所作之畫,若是僥幸能入周兄之眼,是我之榮幸。”

這話說得滴水不露,周鶴看了她半晌,道:“葉二,往後你若出人頭地,勿忘提攜一二。隻要你答應,我便將我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你也知曉,牽涉宮廷朝堂,有些事不可言,怕要掉腦袋——”

“我若能,必不忘記。”

“好!我信你!”

周鶴輕輕擊了下掌,轉頭看了眼四壁,“這裡說話不便,你隨我來!”

二人出旅館。周鶴往東出城,一直走出春明門,來到城外的一片荒野地裡,周圍看不到半條人影,這才停下來問:“你想知道什麼?”

“你知道的全部。”

周鶴不解地看她一眼, “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

“多長都沒關係!”

他沉吟了下,“我便從當今聖人還是定王的時候講起吧。”

“如今朝堂,以柳策業、王璋二宰最為得勢。王璋出自太皇太後一族,柳策業也是世家,更是太子舅父。但當今皇後柳氏,並非太子生母,而是姨母。”

聖人為定王時,初以關東世家柳家長女為妃,柳妃生有如今的太子李懋,後病故而亡。等到議繼妃的時候,柳家原本希望柳妃的一個堂妹續為定王妃,但定王另有屬意,女子便是後來的殷王妃。

殷父曾做過國子監祭酒,殷女貌極好,也不知是何等機緣,入定王之眼,定王傾慕,求到了老聖人的麵前。

那個時候,老聖人已日漸衰老,對兒子們頗多防備。定王的這個請求應正合他心意,做主賜了婚事。

“據說殷王妃嫁定王時,年不過十七八,定王也正當英雄壯年,得殷王妃後,極是寵愛,入同行,出同車,眼裡再無旁人,可謂神仙眷侶,後得一愛女,號簪星郡主。附近務本坊內有一女冠觀,名簪星觀,那地原本就是定王府,簪星之名,也是來自郡主。不止如此,我聽聞小郡主之所以以簪星為號,當年好像也是有個來曆的……”

“這個不必說了,”絮雨打斷周鶴的話,“空陵是怎的一回事?”

“這就要從葉鐘離開始說起了。葉鐘離號稱門徒遍布天下,但他真正收為弟子並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的,隻有一人,那人名叫丁白崖。”

絮雨還是頭回聽到阿公有這樣一位親傳弟子,不禁一怔。

“丁白崖天資過人,文章詩畫,皆是不俗,卻因出身微寒,無家世傍身,來長安後,屢考科舉不中,最後心灰意冷,棄書而專畫。他天資本就聰穎,得葉鐘離悉心教導,數年後便名揚長安。”

“葉鐘離當年畫完京洛長卷離開了長安,丁白崖卻沒走,成為之後最受矚目的宮廷畫師,參與各種宮宴,曾為上從太後下到王妃公主們的皇室女眷們作像。”

“丁白崖豐神秀骨,瀟灑不羈,有魏晉風度,成名後,便得長安第一美男子之名,因他平常好穿白衣,人皆稱之白衣丁郎,傾慕他的女子無數。傳言當中甚至有不少高門貴女,為能求他作像,挖空心思,不惜一擲千金賄賂司宮台的得勢閹人,好叫閹人為她們安排機會。他卻獨獨鐘情於定王妃,借他宮廷畫師的身份刻意接近,二人漸有私情,隻是礙於身份,各自隱忍下來。後來恰逢變亂,給予天賜良機。”

“據說京破前夕,太皇太後曾召殷王妃帶著小公主入宮一道預備西幸,她卻借機和丁白崖私逃,此後銷聲匿跡,再無二人的半點消息了。定王登基之後,這二人若是活著,自然更不會露麵,或許如今正在天下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做了一對逍遙鴛鴦。”

絮雨聽得全身血液倒流,心頭一陣突突亂跳。

她也想起來了。

當年她隨阿娘入宮,確實見過一個生得秀朗如玉的年輕畫師。那畫師也為她和阿娘一道畫過像。記得阿娘很是喜歡,曾將那幅母女圖懸於寢堂。後來不知何故,阿耶好似不喜,畫像便被摘了。

“不可能的!我叫你給我說朝堂舊事,你卻給我講這些不知哪裡聽來的謠言!”她忍不住出聲反駁。

周鶴嗤笑一聲。

“若以常理而論,確實不大可能。但當日天地傾覆,長安亂成一團,連皇帝都丟下子民逃了,人人性命危急,還有什麼可顧忌的?那樣情狀之下,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不知你有沒看到過崇仁坊裡那一處叫做社安廟的所在。變亂前,本是皇家為公主郡女舉辦婚禮的場合,平民不得擅入,何其高貴。京破後,幾十個消息滯後來不及逃走的皇室公主和駙馬躲進去避難,亂兵到來,奸殺公主,屠戮駙馬,他們的血流得滲出了門檻,將地麵都染紅了。”

“天都塌了,任他們的血統再如何高貴,又能如何,還不是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不如和心頭人趁機走了,餘生還能得個逍遙快意。”

絮雨神色勉強保持不動,手卻在袖下緊緊握拳,控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周鶴繼續說道:“自然了,殷王妃有無私逃,是死是活,也不是我說了算的。但變亂平定後的起初那幾年裡,朝堂之內,人皆知有此傳言。你道長安城內如今為何罕見葉鐘離早年曾繪下的壁畫?他的紙本絹本真跡,如今更是萬金難求。雖說叛軍確曾毀損一部分,包括他曾繪在永安殿內的長卷,但也不至於全部毀去。剩下皆是源於今上。”

“在他登基之後,長安寺廟道觀紛紛有所動作,或用新畫覆蓋舊圖,或乾脆予以鏟除。若非收到上命,誰會舍的毀掉那些真跡?如今隻有青龍寺天王殿的南壁還存有一麵他的壁畫。據說是因僧人實在舍不得,冒著生命危險在南壁牆前砌了整整一麵新牆加以遮擋,這才僥幸留存至今。更不用說,那個時候,和丁白崖有過交往的宮廷畫師,都不知道被驅殺過多少個!”

他沒有說白,意思卻很清楚。那便是定王登基之初,因厭恨丁白崖而遷怒於葉鐘離,下令毀了葉鐘離的圖畫,並對那些和葉鐘離有過交往的畫師加以迫害。

“你說的未必作準。”

絮雨定了定神,不由地再次出聲辯解。

“倘若真如你所言,為何後來又不禁了?我聽聞為聖人萬壽而建的新殿堂內,甚至要複現當年葉鐘離曾作過的長卷!”

周鶴點頭:“你之所言固然不錯。但若換做你是聖人,你也會這麼做。起初是盛怒之下的泄恨之舉。尋常人恐怕都不能忍受如此羞辱,何況天子之尊?但過後,便會想明白的。越是如此,豈不越坐實了那個傳言?這叫聖人臉麵何存,情何以堪?況且葉鐘離的名聲實在太大,民間已然稱神。不是我冒犯天威,聖人縱然是天子,恐怕也難以長久打壓,不如順勢將當日醜事遮掩過去,如同什麼都沒發生,昭告天下,昭德皇後當年乃是不幸喪命於叛軍之手,這才是帝王之道。”

絮雨一下沉默了。

“如此你當明白為何那是一座空陵了吧?如今這麼多年過去,談及昭德皇後,民間人人都說,聖人為昭德皇後大造皇陵寄托哀思,雖陰陽兩隔,也難絕情分。天家夫婦情深至此地步,足為天下子民之典範,這難道不好嗎?”

周鶴說完這段舊事,見對方良久未再發話,笑道:“你怎的不說話了?可還有彆的事情想要打聽的?”

“宮中可有一個叫做趙中芳的內侍?”

絮雨緩緩抬目問道。

“趙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