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絮雨最後還是決定去慈恩……(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1106 字 3個月前

絮雨最後還是決定去慈恩寺畫那追福畫。

看宇文峙的樣子, 此番應當確實是要作畫而已,而非彆的什麼陰險勾當。

此人非善類,但對其亡母好似確實頗多追念, 這一點,在當時住在郡王府的那段時日裡,她已是有所耳聞。且追福在時人看來, 對父母眷屬身後而言極其重要的事, 料他不至於為了報複而不敬其母。

從前跟隨阿公周遊, 每當盤纏見空,阿公便會停留尋些活計換錢,多是為當地的寺觀或富貴人家作畫。如這種追福的功德畫,她也畫過不少。以她的經驗,若有助手,三兩天就能完成。指定她單人作畫,則四五天應也夠了。

不如費幾天功夫, 過去快些畫完,事情也就了了。

她徑直去往慈恩寺。

此寺位於長安東南, 周圍居民稀落, 多是寺廟和道觀,寺院占地極大, 依著此方地勢最高的一方隆丘而建, 寺內林木環繞,積翠滴綠。絮雨到時正是晌午,曜日當空, 道上黃塵飛揚,入內卻梵音鳥語濃陰匝地,香火更是旺盛, 門外擁停著皆來自城北的香車駿馬,善男信女,往來不絕。

郡王府的人確如宇文峙所言,已在寺中等候了。便是那日在臨皋驛前遇到過的管事,態度倒與宇文峙不同,頗為禮遇,將她領到寺後的功德窟前。

所謂功德窟,其實就是一排開鑿在後山山麓下的石室。已故郡王妃的功德室就在當中,縱十來步,橫約半,高丈餘,但從前應是彆家所有,方轉郡王府用,三麵的山壁和拱頂都已經鏟平塗白,抹去了此前舊畫的印記。

如今長安許多寺院生財有道,紛紛開辟這種功德窟,供捐奉最多香火錢的供養人用。如慈恩寺這種敕建名寺,信眾趨之若鶩,競相供奉,爭多誇耀,故窟位易主,是常有的事。

這管事絮雨從前在王府裡也見過,隨家主姓。那天城外偶遇,路邊人多,他應當沒看到她。方才認出是絮雨,神情有些驚訝,但很快便恢複如常,也未提半句舊事。

絮雨問畫什麼,管事稱世子並無指定,叫畫師自己看著畫。

絮雨環顧四周,心裡很快有了構想,開列單子,讓準備需要的作畫之物,除了各類畫筆、顏料,還有照明以及攀高所需的梯架等。管事命隨行用紙筆一一記下,最後問還需要什麼。

石室打底已經完成,叫她省事不少。如此大小的石室,照時下通行的畫法,繪滿三麵加穹頂,一個人白天加晚上做事,和她起初預估的四五天也差不多。考慮這裡往返不便,晚上也要做事,便說要間住地。

管事道:“小郎君放心。這個不用你說,我已叫知客僧備好。”

住地就在附近,是間供施主清心修禪的禪房,被衾俱全,打掃得很是乾淨。

絮雨回到傳舍,簡單收拾完東西,正要走,猶豫了一番,最後還是寫了張便條交給舍丞,道若有人找,請代為轉交,隨即匆匆趕回慈恩寺,當天便開始投入到了作畫的事上。並且,進展比她預想得還要順利。

這間石室底麵以細紗膠泥和石灰的混合物打底,比列調配適當,上牆後,不但牢固有粘性,不易開裂,也利於作畫上色,應當是出自頂尖的熟練技工之手。

不但如此,色料亦一等一的上品。青、絳、黃、皂、紫,此五色為作畫基色,每基色下,又分若乾細色。

若青綠一項,下便有來自波斯的螺黛、孔雀石青、攙金泥青,昆侖青等,皆又研成大小不同顆粒,可表現濃淡不一色度。其餘若朱砂、白鉛、雲母等諸色料,也無不質純而細膩,遠勝她從前用過的相對粗雜的尋常顏料。

不得不說,此次來此作畫,雖然開頭並不愉快,但隨她全身心投入,很快便心無旁騖,時間過得飛快。

第四天,她已畫完全部線描勾勒,開始填色暈染。一早那管事又來一趟,聽她說再一二天應當就能結束,應覺意外,看了看壁畫,道了句有勞,隨即走了。

絮雨作畫脾氣也是完全傳至阿公,上手便廢寢忘食不眠不休。這個白天,中間她除短暫進食和休息,一直在畫,天黑後燃起火杖又畫到大約三更。此時石室頂和主圖已填色完畢,她人也又餓又倦,實在畫不動了,方甩了筆,揉她不適的脖頸和手臂。

繪牆還好,繪頂是件極耗體力的事。人踩於攀架立在半空,需穩持高高舉起的手臂,彎仰的脖頸時間長了,也將變得極是酸痛。

這幾天,郡王府那跟來的下人也留在石室外供她差遣。今晚二更左右,絮雨見他犯困,哈欠連天,已叫人先去睡了。此刻她坐到洞壁旁的一張窄床上暫歇,拿起一隻白天吃剩的炊餅,就著冷茶,想吃了再回去睡覺。不想實在太累,一坐下,人放鬆,靠牆便打起了盹。

也不知多久,朦朦朧朧,忽然感到近旁仿佛有人動了一下她,當即驚醒,睜開一雙困眼,看到湊來的,竟是宇文峙的臉。

他的麵上泛著酒色,像從哪裡吃完酒來的,人正站在她的麵前,彎著腰,手探向她,拿著一樣東西。

定睛一看,是她沒吃完的半隻餅。

“你乾什麼!”

絮雨未免受到些驚嚇,一躍而起。

宇文峙若拿到燙手山芋般立刻將炊餅甩到地上,直起身不屑道:“能乾什麼?我是看你睡著了還當寶貝似的捏著,好笑至極,替你拿掉而已!”

絮雨慢慢吐出一口氣,揉了揉額,轉身開始收拾工案上的畫具,此時又聽身後宇文峙道:“此處不是有人聽候差遣的嗎?人呢?半夜三更,怎就你一個在此睡著了?”

絮雨聽出他話聲裡的不快,想到此人向來草菅人命歹毒無比,那下人這幾日從早到晚一直都在,也就今晚早些去睡了,怕他又發起瘋,轉身道:“我打發他先走了,剛走沒一會兒。我也要去睡了。這麼晚,世子你來此作甚?”

宇文峙今夜赴宴歸來,想起白天管事說這邊的畫快畫完了,心念轉動,仗著幾分酒意,轉馬便來,因拿有路證,雖遇到過幾撥巡夜的金吾衛,也是未受阻礙,徑直到了此處。

絮雨問完,他不應,拔下一杆火杖,舉在手裡,湊到室壁前開始看畫。

絮雨不催了,任他轉完一圈,見他最後指著那麵今晚剛填完色的主畫問:“此為我母親?”

絮雨用優婆夷的形象來表現郡王妃。

佛經中,優婆夷指在家修行的信女,她們行善積德,生前擁有福報,圓寂後脫離六道輪回之苦,繼續享受人間煙火供養。

畫麵之中,郡王妃正是如此一位享受著福報的優婆夷。她頭戴花冠,寶象慈嚴,華服著身,身配瓔珞,繡帶飛揚,坐於一輛由天馬所拉的仙車之中,正飛向極樂世界。在她的周圍,眾多不同姿態的飛天迎接,瑞獸駕著祥雲環繞,它們是孔雀,鳳凰,神鹿。而在石室的穹頂,她配繪忍冬垂幔和千佛,用以指代優婆夷正奔赴的另一世界。

整座石室,呈現出的畫麵精美,瑰麗,熱烈,又充滿神聖莊嚴。

絮雨將畫的內容解釋給他聽。他聽完起初不言,定定望著麵前這一副繪得令人不由憧憬的美麗無比的畫,半晌,忽然若自畫中醒來,哼了一聲:“行善便能擁得福報?你說得倒是好聽!”

絮雨不解望去。

他轉頭看她:“我母親倒確實像你說得那般,生前樂施好善,但她得到什麼?受我父王冷落!他寵姬無數,我母親歸鄉獨居,他也不管!這便罷了,你知她是如何死的?”

絮雨隻知郡王妃去世得早,至於如何去世,她並不知曉。

這種涉及彆人家事的隱私,她也無意探聽。但不待她應,他已是切齒道:“就是那一年,我的父王去迎奉那個西逃……”他一頓,“應當說是西幸!”

他用充滿了輕蔑的語氣說出這二字。

“他去迎奉老皇帝,把人馬都帶走,他仇家勾結西蕃人打了過來。原本我母親也會無事,有我母家家將死守關隘,城池一時也是破不掉的。是城外那些豬狗不如的賤民,他們為了保自己的命,領著我宇文家的仇人從小路翻山到來,殺進了城!”

大約是酒意上來了,絮雨看到他的雙眼發紅,在火杖光的映照下,爍動著怨恨的光。

“她生平不曾害過一個人!連一隻飛蛾都不曾燒殺過!”

“就那樣沒了。我的母親就那樣沒了。”

最後他用冰寒的語氣說出這一句話,表情卻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裡,人命輕賤如若螻蟻?”絮雨輕問。

宇文峙再次哼了聲,走去,將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殺幾人又如何?”

他反問一句,再次望著洞壁上的畫。

“什麼行善積德,六道輪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話!你瞧這世上,哪個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終?又哪個人因積德而立下功業?我所見的,不過是一群圍著肉骨爭搶的狗彘罷了!隻不過,賤民們爭的是如何飽得口腹——”

他狠狠一腳將掉地上的餅踢開,餅屑飛濺。

“上位之人,搶的是生殺予奪,唯我獨尊!”

他說完半晌,卻不聞絮雨應答,扭頭瞥她:“你怎不說話?”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壞人,也有好人。但比起來,還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對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這不能成你憤世恨人的借口。”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語。

“宇文世子,當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圖報向我報訊,我大約也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刻的。你說是不是?”

宇文峙一頓,看她一眼,麵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說話,轉身整理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