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 79 章 韓克讓去了,裴蕭元卻沒……(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2875 字 3個月前

韓克讓去了, 裴蕭元卻沒有立刻走。在昏黑夜色的遮擋下,他一人又立片刻,勉強叫胸間塊壘漸漸消解了些, 緩透一口悶氣,思之正待離去,忽然聽到有人用遲疑的聲音喚道:“師傅?”

抬目,見是李誨來了, 立在前方路口一盞燈籠下, 正張望著這邊。

他立刻驅散心中旁雜之念,邁步向他走去,關切地問:“不早了, 怎還不回去歇息?”

李誨在宴散後便到處找他,方尋到附近,問一金吾衛士,被告知人往這方向去了,尋了過來,到路口, 隱隱看到有道人影木雕泥胎般獨個立在暗處一隅角, 看去有些像師傅, 又不十分確定,故起初也不敢貿然上去,隻試探地叫了一聲, 發現果然是他, 忙飛步迎上, 說自己正在尋他。

“師傅你一人立在這裡作甚?在等人嗎?”

李誨張望了下左右:“若是師傅有事,我便去了。不好打擾師傅正事。”

“無事。”裴蕭元解釋,“隻是方才路過附近, 見此昏黑無光,怕不利晚間護衛,過來察看而已。”

他說完,麵露笑容:“找師傅有事嗎?”

李誨立刻探手到後腰,迫不及待地抽出那一柄方才一直掖插在他腰帶裡的團扇:“師傅你今夜在殿內也瞧見了吧?這是公主姑姑給我的。師傅你快看!”

怕光線不夠,裴蕭遠看不清楚,李誨將扇麵一直送到他眼皮子底下:“這扇畫是姑姑自己畫的!上麵還有她的題跋!”

“她給彆人都是香袋、繡囊,獨獨給了我這一柄她親手畫的扇!連康王都沒有呐!”

“還有,還有!我小名叫做斑子,是我阿娘生下我後,盼望我能長得健碩如虎,故替我取了這乳名。師傅你瞧,上麵畫的甚?是隻小虎!難道是公主姑姑知道我的小名,特意畫贈給我的?”

裴蕭元借路口挑高的燈籠的照明看去,絹地的扇麵之上,果然繪有一頭斑斕小虎,正作攀爬鬆雲險崗、中途仰額嘯天狀。畫中小虎,體格雖不若成年虎巨碩強壯 ,虎頭看去也帶幾分幼憨之態,但仰麵朝天威武作嘯,叫百獸為之戰栗的王者之態,卻是表現得淋漓儘致。

徒弟還在熱切地等待他的回應。

裴蕭元頷首道:“必定是了。公主應是特意畫贈你的,勉勵你勇攀險徑,將來能有一番作為。”

李誨想法得到師傅佐證,喜不自勝,點頭:“徒兒一定牢牢記在心上。”說完,喜滋滋將團扇珍重地再次插回到腰上,接著,又自襟中掏出一張稿紙,展開叫裴蕭元再看。

“今夜陛下不是說人人都要作詩上交嗎?我也做了一首。師傅你瞧可以嗎?”

裴蕭元再看,見是一首宮體詩,寫道:

“蒼山翠微丹樓耀,寶髻明光動紫霄。

九重天風青女降,玉祚彌昌日月昭。”

“怎樣?師傅你會不會覺得我奉承太過了?”

見裴蕭元低頭看自己的詩,半晌不語,李誨起初的興奮之情慢慢有所降溫,搔了搔耳,略感忐忑地道。

裴蕭元醒神。

他方才走神,實是因李誨的詩,又想起了今晚夜宴中她的樣子。

從知她是公主的第一天起,他便知她身份貴重異常,非他能夠企及。

但,也是直到昨天,在親眼目睹她以公主的儀仗,盛裝現於萬眾中央,他方真正體會到,何謂近在眼前,卻是遠不可及,高不可攀。

撞上李誨帶著幾分羞慚的自省目光,裴蕭元收回思緒,將詩稿遞還給徒弟,微笑道:“沒有。你寫得不錯。她……”

他一頓,改了稱謂,“公主確實猶如神女下界,當得起任何讚頌。”

李誨聞言鬆了口氣,再次歡喜起來,附和著用力點頭:“就是就是。這便罷了,她今夜拒長安令祥瑞說的那一番話,更是說進我的心裡去了!倘我聖朝自內向外,從上到下,那些終日持著象板玉笏的大臣堂官,都能秉抱如此念想,則我聖朝何愁不能昌祚闓揚!我讀書算不得多,但通讀諸多舊史,最大感觸,便是一國一朝,都是朝堂裡頭自己先壞,整個天下才跟著徹底壞了的。而朝堂之所以自壞,往往又起自最上。譬如我前些天讀的梁史,梁朝號稱衣冠萬乘,侯景以區區數千人渡江,竟能致其一朝瓦解!此為遠,拿近的說,景升末年那一場變亂,思之,歸根結底,不也是因老聖人聲色犬馬閉目塞聽,致奸佞掌權,小人起舞,叫如裴公那樣的賢達能臣無用武之地,隻能紛紛離朝,最後釀下慘變——”

裴蕭元伸手,將李誨的嘴一把捂住。

“當心入旁人耳!”他看了下左右,低聲吩咐。

李誨方才是有所感悟,加上平日這種話也不能在彆人跟前說,心裡憋久了,到了師傅麵前,總覺他和旁人不同,一時忘情,便講了一番。此刻被捂住嘴,動彈不得,氣也透不出來,隻剩兩隻眼骨碌碌地轉動著。

“徒兒明白。”等嘴巴重獲呼吸,他忙解釋,“方才徒兒隻是想說,公主姑姑不止貌若天仙,更是見識不凡,叫我極是欽佩!”

不知為何,因了徒弟的這一句話,裴蕭元心下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他暗暗與有榮焉,然而,當中又摻雜了幾分淡淡的酸澀和失落之感,便如一件原隻屬自己私藏的玲瓏珍物,忽然一個眨眼,發現不再屬於他了。非但如此,連此前曾經擁有過的種種回憶,此刻想起,也迷離得不像是真,仿若隻剩成一個泡影幻夢。

他不願再久溺當中不能自拔,便轉了話題,說幾句明日出發狩獵的事,忽然又想到她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少年。經他這些時日的觀察,覺那少年性情穩重,質樸又不失機警,入衛後每日都在刻苦習藝,進步飛速,和李誨年歲也是相仿,作伴頗為合適,便提了一句,說給他安排一名陪騎,接下來狩獵跟隨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護。

李誨從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極是嚴格,自小到大,並沒有什麼玩得來的人,高興應下。

裴蕭元隨即結束師徒敘話,送他回往住處瀛洲宮休息,送到路口,臨分開,見他又望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笑問是否還有事。

“也不叫有事……”

李誨遲疑了下,飛快瞧一眼周圍:“師傅,今夜就那麼多家的郎子爭向聖人求親,最後聖人還那樣問話,連宇文世子都出來了,為何師傅你……”

他一頓。

“師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關係不是很好的嗎?”

今夜他看得清清楚楚,聖人問出那一句話的時候,當時宴殿裡偷偷拿眼瞟師傅的,可不止自己一個。結果出來的竟不是他,實在叫李誨大失所望,更是想不明白。

裴蕭元沒想到這徒弟臨走了還來這麼一句話,定了一下,隨即解釋:“誨兒你誤會了。師傅隻是機緣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她身份,為保護公主,才與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誨麵露極大失望之色,想了想,有點不甘心,覷著他的臉色,壯著膽子小聲又道:“今晚出來四個人了!我原本想著,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師娘,那該多好……”

裴蕭元和徒弟相對立在通往瀛洲宮的道口,正凝噎無語,忽然此時,附近起了一陣動靜,婦人高高低低的說話和雜笑聲夾著行動裡的環佩玎璫聲,隨了夜風隱隱飄來。他循聲轉麵,隱隱望見清榮宮旁曳月樓的前方出來了一群婦人,應是太子妃長公主等人去她那裡訪會,剛出來了。

他不欲被她瞧見自己,立刻道:“你進吧。”

“還有,這種話日後誰麵前都不能再說。”

他打發李誨進去,又神色嚴肅地叮嚀了一句。

李誨悶悶應了聲是,向他行了一禮,轉身去了。裴蕭元待徒弟進了宮門,悄然繞開曳月樓,從旁折了段路,離開。

韓克讓言出必行,為了叫他看好的愛將在明日開始的狩獵裡大放異彩為本衛爭光,特意親自出麵打點一番,結果便是裴蕭元走了一圈,發現沒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任何地方。

並且,也不知韓克讓說了什麼,衛內所有的將軍仿佛都不對了。看見他,無不笑嘻嘻地催他去休息。連劉勃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雖不敢明說,裴蕭元覺他看自己的眼神卻充滿曖昧,一副“早就知道”,“難怪如此”的表情。

衛內這種氛圍,叫裴蕭元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初在威遠郡,他已被伯父告知她提了退婚,而他出門,遇見的人卻都還在傳他與她好事的那個清晨。

雖然情況並不相同,但感受卻是類似。當時他如何尷尬,今夜便加倍尷尬。並且比起前次,這一回,除去尷尬,他更還有無法言喻的苦悶。

最後他隻得回到住處歇了。

已是不早,青頭卻不見人影。應是跟著何晉去了哪裡吃酒,尚未歸來。

裴蕭元環顧空蕩蕩的四壁,覺自己確實也頗為倦怠了,好似精血和元氣都被這個白天從早到晚的種種事給吸食走了,此刻人便隻似剩了個軀殼似的。

他不欲再思,多思無益,盼自己能澄明心境得一安眠,在挨枕閉目前,於心中暗誦一段心經。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夏夜的蒼山涼爽而蔭翳,心經的智慧更是大奇大妙,渡世上可渡的優婆塞。

裴蕭元便是具備慧根之人。他安眠,神思也終於如他所盼,仿佛天馬,在這個寧靜的山中夏夜裡,得以脫離肉,體桎梏,飄飄悠悠,無拘無束,不知過了多久,經曆如何的大千變幻,他回到了那片如屏障般將他環繞的隱秘的樅樹林裡。

他茫然四顧,夢中的神思變得異常凝澀,艱難轉動,當隱隱覺得,此間應當不止他一個,還有彆的什麼時,便仿佛有小頰赤肩的夜遊神霎時體會到了他的心思,當再次尋顧,場景變幻,已化作了那一夜他和那女郎因一根馬鞭而糾纏在一起的奇妙場景。她高高地騎在金烏騅的背上,他在馬下,然而她卻又因手中馬鞭被他反手奪緊拉拽,以致被迫傾身彎腰向著他。

他和女郎那張麵顏的距離是如此的近,幾乎是眉額相互抵觸在一起,他麵臉上的皮膚甚至能夠感覺到來自她淺淺呼吸的熱氣。

親吻上去。

隻要他手上拽著那一根馬鞭的氣力再狠上一分,他便能捕住她那一張他曾幻想過的櫻唇,品嘗它到底是如何的滋味了。

一時間,當他還在進與不進之間掙紮,搖擺,心跳如雷,口乾舌燥,忽然,馬背上的她竟向他壓下了一寸,主動地輕輕送上了她的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