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賀氏此刻的驚懼,實是發自...)(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8697 字 3個月前

賀氏此刻的驚懼,實是發自內心。</p>

駙馬有彆於朝廷普通官員,平日佩的緋銀魚袋和袋內魚符係特製,是獨一無一的身份標誌,他竟摘了怒摔,還丟下公主揚長而去。</p>

固然公主寬厚親善,加上從前在甘涼時的一番舊緣,他如此行徑,她或許不至於過怪,然而這座永寧宅裡,除了她和半個青頭以及頂不了什麼事的小婢燭兒l,其餘內外加起來上百人,皆屬皇帝賜派。那麼多雙眼睛著,怎麼可能隱瞞得過去。消息若是傳到宮裡,入皇帝之耳,萬一觸發天霆之怒,將會發生什麼,賀氏不敢想象。</p>

她追著出了紫明院,卻如何追得上身高腿長的年輕郎君的疾行大步,最後隻能眼睜睜地著他騎馬獨自出門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坊街儘頭處。</p>

郎君自小懂事,性更穩重溫和,賀氏頭回遇他如此發犟。</p>

到底出了何事,難道是自己和他說的那一番話惹的禍?她無奈停步,氣得眼淚直流,又掉頭趕回紫明院,入內,耳中靜悄無聲,疾步來到公主寢外,燭兒玖兒綠玉那些婢女全都定在門廊下,燭兒l手裡還端著藥,想是方才被駙馬那凶狠模樣嚇到,公主又未傳喚,個個便噤若寒蟬,不敢動彈。</p>

賀氏定了定心神,走了進去。簾內那一架鎏金銅燈枝上的長燭曜曜,依舊灼灼放著明光,映照著側坐在妝案前的公主。她微微低頭,半乾的蓬鬆長發靜靜垂散在肩臂兩側,掩了她的麵容,不見她此刻神情如何,惟側影凝然不動。</p>

她應在她腳前地上那一隻被郎君摔了的魚袋和散了一地的碎玉。</p>

賀氏入簾跪了下去:“駙馬犯了大錯,求公主恕他的罪!他從小固然執拗,但知錯也是極快,料他很快便能知罪返回,再給公主行大禮賠罪,到時公主如何責罰都行,隻懇請公主,萬勿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著,不停叩首。</p>

絮雨如醒,身子輕動一下,慢慢抬頭,待臉轉向賀氏,已帶著笑容了。</p>

她從坐處站起,走到賀氏麵前,彎腰將人從地上扶起道:“阿姆你多慮了。”</p>

她了眼地上的狼藉,語氣輕鬆,“方才不過拌了兩句嘴而已。放心,我沒事。”</p>

賀氏最怕的,是公主發怒將事告到皇帝麵前,或是萬一皇帝如何知曉了,而公主負氣,不為駙馬說情。</p>

隻要不是這兩樣,等到郎君回,此間關起門來,公主和郎君二人之間再如何鬨,哪怕她怒極廝打郎君,也隻是宅邸內的事,不至於大禍臨頭。</p>

賀氏終於能夠稍稍鬆氣,向公主謝恩,也不叫人進來,自己立刻收拾狼藉。她撿起魚袋,拿到手中,發覺輕飄飄,竟是空的,忙用眼尋望,四下到處,屋內能見的地方,並不見那魚符,也不知方才被郎君砸到了哪裡去。礙於公主,也不便立刻到處翻找,隻能暫時作罷。放好空魚袋,她再將已徹底壞了的本是公主嫁妝的那些飾佩碎片也收拾得乾乾淨淨,叫寢不出半點異樣,輕聲道:“公主休息吧。”</p>

她點頭微笑。賀氏也不敢再多說彆的什麼,行禮後,憂心忡忡地正要去,忽然聽到公主叫自己:“阿姆!你去和楊在恩說一聲,不許將今夜的事告到宮裡去。就說是我的話。”</p>

賀氏心咚地一跳,眼角跟著紅了。</p>

“是。多謝公主體諒!我替不懂事的郎君先再向公主賠罪!”賀氏感激萬分,不顧阻攔,執意又向她行了一禮,這才匆匆退出。</p>

寢裡恢複了寧靜。</p>

絮雨又一個人在梳妝鏡前坐著,靜待長發乾透。</p>

他怒走時,時辰還早,城北那些通宵亮燈的繁華地帶,正華燈初上,夜宴方始。</p>

時辰,一點一滴地從銅漏裡流走。</p>

絮雨熄了一排長燭,隻剩一支照夜,走到床前,躺下,閉目就寢;她覺得有點悶,爬起來,卷了窗後的一道卷簾,推開綺窗,探出身,深深地呼吸幾口庭院裡那含著自然木樨香的清涼的秋夜空氣;她關窗落簾,退回到這間私密的寢裡,再次躺了回去;她想起來,那一幅打算掛在西屋畫室的繁花蛺蝶卷簾還沒畫完。又下床,重一支支地燃亮銀燈,取出那一卷畫了一半的細絹畫布,鋪平,坐下,卷了衣袖,研磨色料,蘸,一地勾線,上色。</p>

秋月如盤,銀燈火動。今夜她發現自己好像無法如平常那樣控製觸,心浮氣躁。如此簡單的畫,無須任何技法,她竟也幾次險些畫壞。</p>

夜漏慢慢逼近亥點三刻。</p>

將近午夜了。</p>

在再一次不慎將一滴多餘的顏料濺到絹麵上後,她提,在空中停了片刻,棄,起身命人去將青頭叫來。</p>

裴蕭元出永寧宅時,夜色尚淺。道道縱橫的坊牆,圍的是萬家透出的燈火。而在城北那些繁華之地,此時更是華燈初上、夜宴鋪開的狂歡之始。</p>

就在片刻之前,憑著那一腔猶如自腳底心驟然而起直擊天靈蓋似的血氣之怒,他是將那一座駙馬府和裡麵的那位貴主給棄在了身後。</p>

然而,快意是如此的短暫。當騎馬走在空無一人的通衢大道之上,天上人間,冷月同行,他的心中不由又生出了一種四顧茫然的沮喪之感。</p>

長安如此之大,竟沒有他能去的立足之地了。</p>

那座如今富貴逼人的永寧宅,於他而言,隻是一個恥辱的象征。</p>

不但如此,他自覺他是一隻卒棋,被人拿捏著,用來衝鋒陷陣,至於將來,是遲早被棄的結局。</p>

在那位貴主今夜說出那一番話之後,他愈發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點。</p>

而最要命的,是這一切,那位貴主早就和他說得清清楚楚了,全是他自己應承下來的。</p>

這沮喪的感覺,在他騎馬漫步目的地走到東市附近,遇到一隊巡夜武候之時,達到了頂峰。</p>

武候們見是他,自然不會多問,行禮過後,便列隊繼續上路,留他獨在街角。他幾番猶豫,最後,幾乎就要忍不住了,決定信守承諾,忍下屈辱,就此作罷,掉頭回去,忽然又憶她那一番什麼“將來咱們要是散了夥”,“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的話,心腸頓時冷硬起來,轉為鐵石。</p>

他不再猶豫,毅然掉頭,催馬一口氣來到進奏院,叫開大門。</p>

承平出來,發現門外竟真的是他,不禁詫異地睜大圓眼:“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陪婦,來我這裡作甚?”</p>

“討酒吃。”裴蕭元道,“白天你不是邀過我嗎?今夜無事,我便來了。”</p>

“吃酒?你不是受了傷嗎?公主會允許?”承平愈發不解。</p>

“死不了!”他應,聲極短促。</p>

承平沒立刻應承,隻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著他。</p>

裴蕭元忽然變色。</p>

“罷了!當我沒來!”他一拽馬韁,便要離去。</p>

“等等!”</p>

“今日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難得你裴一丟下嬌妻主動約我喝酒,我豈有不應之理?這就走,我帶你去!”</p>

他連聲催人替自己牽馬來,翻身上去,領著好便往陳家酒樓行去,接著笑問道:“公主可有限定你回去的時辰?”</p>

“今夜不回。”裴蕭元淡淡道。</p>

承平又盯他一眼,若有所悟,隨即大笑:“好,好,如此膽色,叫我佩服,我甘拜下風!拚著被公主怪罪,我也要奉陪到底!”</p>

兩人一路騎馬,來到了酒家所在的坊門之外。承平出示有韓克讓印鑒的夜間通行之證,順利入內,直奔曲巷深處的那間小酒家。</p>

此處裴蕭元從前因事,曾來過一回。至於承平,不消說,是極熟的老客。陳家那幾個姐妹已是有些天沒見他麵,正想念,不期他今夜到來,個個歡喜,丟下了正在陪飲的客人,全擁了出來,狻郎狻郎地叫個不停,呼小廝牽馬,迎他入內。忽然眾女又到和他同行的裴蕭元。前次因是正事,他來去迅速,眾女並未到過他。今夜見此位郎君形貌是少見得出眾,更是歡喜。嬌聲嚦語裡,將客人送到位置最靠裡的一間地方不大、器具卻十分雅致的酒屋當中。</p>

承平和裴蕭元分案相對落座,陳家姐妹們送上各色精致的饌食。承平呼人取來他先前存的那一壇酒,拍開封泥,親自為裴蕭元斟滿,自己也倒了一杯,相互致意過後,他一飲而儘,砸了咂嘴,說了聲好酒,隨即望向好,卻見他的杯還持在唇邊,似有些猶疑,便問:“怎的,你後悔了?”</p>

裴蕭元飲了杯中之酒。</p>

這酒顏色如血,果然比一般的酒水要醇烈得多,入口頗衝,餘味帶幾分若有似無的膻腥之氣。難怪承平當寶一樣。才一杯下腹,很快,便覺腹內暖洋洋了起來,人頗為舒適。</p>

承平哈哈地笑:“這才叫真男兒!人壽天定,想喝就喝,哪裡來的那麼多顧忌!想當初,咱們戰場上受了傷,哪裡來的似如今宮中太醫的那些好藥供養,全是些不知是什麼草藥和馬尿調的東西,胡亂往傷上貼而已,疼痛得睡不著,就靠喝酒止痛!裴二你信不信,你喝了這頓酒,傷反而好得快!”</p>

裴蕭元坐下時,承平便叫一個容貌生得最是嬌美的紅衣女郎過去伺候。</p>

那女郎自裴蕭元來後,本就一直望他,跪坐在了案側。此時伸出一雙纖纖玉手,再為客人斟酒,接著笑問承平,這位裴郎是哪家郎君。</p>

承平一眼裴蕭元,微笑道:“琴兒你是瞧上他了?我告訴你,你彆打他主意,他不是你能動的。叫你伺候就好好伺候著,本分些就對了,莫問這麼多!”</p>

陪席的女郎們自然是訓練有素的,一切以客人滿意為先。方才進來時,這位裴郎君便已不動聲色地避了琴兒l要挽他臂的手,此刻又聽承平如此發話,心中便有數了,不敢再加以挑逗,隻殷勤服侍著。剩下幾人則全圍在承平身邊。酒過三巡,承平又命作樂。眾女便叫婢女取來樂器,琵琶,阮琴,笛,笙,樂聲裡,那琴兒l慢慢唱了《思君》、《傾杯》、《飲酒樂》等宮中教坊裡流出的幾首散樂,又唱幾支時下坊間酒樓裡最為流行的歌,聲音婉轉動聽,猶如百靈。</p>

夜漸漸深。眾女又猜謎、作酒令,再唱曲,中間夾雜著承平和女郎們時不時發出的笑聲,氣氛一直不曾冷下去。</p>

那一壇酒早喝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些醉,裴蕭元著眼前的絲竹陣和唱曲的美人,漸漸感到倦怠,開始出神。</p>

他又想起了今夜被他丟下的那位李家公主。</p>

他走後,至此已近午夜,仍是遲遲不歸,她會是如何的反應?</p>

毫不在意,還是……會為他的不歸感到擔心和焦慮?哪怕……隻是一點點?</p>

就在這一刻,他又憶起前夜在長樂坡的驛舍裡,她傷心欲絕,哭累,在他懷中睡去的一幕。</p>

他的心中忽然湧出了一陣強烈的懊悔、罪責之感,不由地站了起來。</p>

不料大約真的有些醉,頭重腳輕,一時沒立穩,步足踉蹌了一下。那叫琴兒l的女郎一把丟下抱在懷裡正撥弄著的阮琴,跟著飛快起身,扶了他臂一下。</p>

“郎君當心!”</p>

裴蕭元很快穩住身形,抽回臂,望向已半醉歪在坐榻上的承平,正待開口說要回去了,隻見承平爬了起來,踉蹌走來,意態狂放,一把攥住他的肘腕:“裴一你是要走了嗎?不是你說今夜不回的嗎?堂堂大丈夫,豈能言而無信,受製於釵裙!”</p>

“你自己說說,咱們多久沒有一起過夜了?天殺的,長安酒肉池裡泡久,我渾身骨頭都要酸爛了,我竟有些想念從前我們那些打仗的日子了!雖然冰天雪地,有時還要挨凍受餓,但咱們兄弟喝醉了,就抵足而眠,醒來,背靠背,殺人如麻,痛快啊,痛快!我告訴你,今夜我阿史那,拚著被公主怪罪,哪怕殺我的頭,我也要留你,咱們一塊兒睡——”</p>

突然,承平的醉語戛然而止,他瞪著眼,吃驚地著門外的方向,人好似被雷擊中,定住了。</p>

“郎君!你方才在作甚!”</p>

跟著,一道飽含著不滿的聲音也在裴蕭元的耳中炸響。</p>

他霍然轉麵,竟對上一雙正淡淡投來注目的眼眸。</p>

竟是她!</p>

也不知她是何時來的,此刻正立在酒屋那道半卷半落的門簾外的走廊裡。青頭就站在她的身後,一臉生氣地著他身旁那方才扶了他一把的紅衣女。</p>

酒屋中另幾個或奏樂,或在說笑的女子也停了下來,鴉雀無聲,皆隨了客人,驚訝地望著對麵那邁步走了過來的年輕女郎。她應已婚,作婦人裝扮,容貌之好,衣裳之華,是眾女此前從未曾見過的。</p>

絮雨沒有入內,停在了門外,目光掃了眼酒屋裡的女郎們,又掠過裴蕭元身畔的那張酒案。</p>

“公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