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宮變(下)...)(2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22014 字 6個月前

在她的腳下,此刻正踏行著的棄道,曾經或便是漢帝和後妃們晨昏行走過的宮道,至今,在路邊那些隨處可見的爬滿青苔的龜裂方磚之上,還是能辨到“長樂”、“未央”的漫漶的字樣。</p>

宮衛開啟小門。她轉入夾城,將廢宮完全地拋在了身後,慢慢地走在這條由皇城牆和宮牆圍成的昏暗而狹長的夾道裡。</p>

宮人在後遠遠地隨著,她的身旁,隻有老宮監默默伴行。</p>

終於,走完了這一條夾城道,在即將就要進入皇宮之時,她停了步,轉頭望向趙中芳,點了點頭。</p>

趙中芳跪了下去,朝她用力地磕了一個頭,接著,他爬了起來,招手召來一名宮監,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宮監得命,匆匆離去。</p>

紫雲宮外甬道和宮階上的斑斑血跡已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不出半點殘餘的痕跡了。</p>

絮雨在殿頂那一排脊獸的俯視之下,從旁經過,來到了用作皇帝臨時起居的清心。</p>

寢內隻燃了二三盞照夜的燭。皇帝臥在睡床上,雙目緊閉。暗淡的光照裡,他的麵色灰敗而憔悴。</p>

從七星殿回來後,他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被太醫救醒之後,便不能如常那般視物了,眼前氣色昏朦,如若青山籠霧。</p>

據太醫之言,此為青風內障。此症往往是因人年紀老邁而心緒過激導致,時日長久,或將變作青盲。</p>

到了那時,便將徹底失光。</p>

絮雨坐到床畔,手從衾邊握住了皇帝一隻蓋著被也仍發冷的手,用自己的體溫去暖。</p>

“他如何了。”</p>

良久,就在絮雨以為皇帝仍昏睡未醒之時,聽到他微聲問了一句。</p>

她的眼前浮現出那血灘自門縫內緩緩流出的一幕。沿著榻沿跪了下去。</p>

皇帝雙目依舊未睜,神色也是十分平靜。隻在半晌過後,臉微微地向著燭火越發照不到的床壁內側轉了些過去。</p>

“你起來。和你無關。都是阿耶自己該當的報應。”皇帝啞著聲,說道。</p>

絮雨垂首。</p>

“他喊著要見朕,還說了什麼。”片刻之後,皇帝又帶著疲倦地低低問了一句。</p>

此時老宮監上前俯身,湊到皇帝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p>

皇帝起初一動也不動,慢慢地,絮雨感到他被下的那隻手顫抖著,仿佛摸索著什麼。她便將自己的手伸去。那一隻曾也力握千鈞、而今卻變得指如枯枝的大手,一抓到她柔軟的手,便緊緊地握住了。</p>

“朕對不起你,委屈你了……朕更對不住你的阿娘……”</p>

皇帝喃喃地道。</p>

昏光映照,絮雨到他的眼角爍著一點混濁的水光。</p>

“阿耶,我沒有委屈。阿娘若是有靈,我知道,她也願意。”</p>

絮雨應道。</p>

她曾也一遍遍幻想,到了那一日,她要將那仇人千刀萬剮,投入蛇蠍之洞,令遭受萬蟲啃噬的痛苦,嘗生不如死的滋味。</p>

然而,便是真將那始作俑者千刀萬剮,投蛇蠍窟,叫其生不如死,又能如何。</p>

人不自渡,則心中的傷痛,又怎麼可能會因如此的報複,而得到半分的消解。</p>

更何況,倘若這是唯一一件還能叫眼前這個心力交瘁的人得到些許寬慰的事,她可以做。她相信,阿娘也會願意的。</p>

皇帝再也沒有發聲了。閉著眼,隻是更緊地握著她的手。</p>

昏燭靜靜地燃著,寸寸變短。遠處的宮漏報過了三更。皇帝在藥力和病瘁的雙重作用之下,再次昏睡了過去。</p>

絮雨一直這樣伴著他。老宮監上來,輕聲叫她去歇。說這裡有他照。她望著昏睡中的皇帝的臉,搖頭。這時,外麵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趙中芳立刻走了出去。很快,他匆匆卻又躡足地回來了,停在門口,麵露幾分焦急之色地望向絮雨。</p>

絮雨輕輕脫出自己的手,掖好被,走了出來。</p>

那邊剛傳來一個消息。</p>

昨夜太子發動宮變,太皇太後命人將皇後柳氏羈住了,送到德安宮中住,等待皇帝發落。</p>

就在方才,宮監奉命送去鴆酒之時,皇後柳氏竟趁周圍之人不備,奪了一把刀,抵在太皇太後的咽喉之上,要求麵見皇帝。</p>

“此刻人在哪裡?”絮雨問道。</p>

“說她已挾持太皇太後入了紫雲宮,此刻人被攔截,她退入西殿,正在對峙當中。”</p>

絮雨匆匆趕往紫雲宮。</p>

西殿的門外,已圍滿了宮衛,裡麵發出陣陣喊聲:“陛下!陛下!我知道你在聽!他們攔著,不叫妾見你!求你了,見妾一麵!就隻一麵便可!求你了!”</p>

負責今夜紫雲宮宿衛的一名禁軍將軍到絮雨到來,急忙領著侍衛下跪,惶恐告罪,說太皇太後年紀老邁,萬一皇後發狂真的傷她性命,故不敢逼得太近。</p>

絮雨入內。</p>

在西殿口,小柳氏一臂屈扣住太皇太後的脖頸,另手握刀,刀刃向著她的脖頸,朝正殿的方向,正在嘶聲力竭地大聲喊叫著。她的發髻散亂,臉色青白,目光狂亂。那被她掐控脖頸的太皇太後則是雙眼翻白,張著口,艱難地喘息著,模樣極其虛弱。當到絮雨從西殿的入口處步入,小柳氏驀然止聲,睜大眼盯她片刻,臉上隨即露出極度恨惡的表情。</p>

“是你!你來做什麼?滾出去!我要見陛下!你再不走!我便殺了這個老東西!”</p>

她咬牙切齒,發狠之間,手抖了一下,刀刃擦過太皇太後的脖頸,一道血痕冒了出來。</p>

老嫗搖搖欲墜,幾名跟來的德安宮的人發出驚聲尖叫,驚恐地朝著絮雨撲來,下跪磕頭,懇求她勿迫柳後太甚。</p>

絮雨停步不再前行,隻著小柳氏道:“陛下不在這裡,你竟不知?昨夜太子作亂,陛下早就轉走。”</p>

小柳氏一怔,隨即再次大吼:“他在哪裡!我要見他!”</p>

“陛下事忙,不會見你。你有何事,和我說便是。你先將太皇太後放了,我自會替你轉達。”</p>

“太子呢?我要見太子!我要赦他無罪!他是被逼的!否則,這老東西也彆想活了!要死大家一起死!”</p>

太皇太後因了窒息之苦,痛苦地閉了眼,喉嚨裡發出令人驚怖的啊啊之聲。小柳氏非但沒有半點憐憫,反而將她脖頸勒得更緊。</p>

“見不到太子的麵,休想我放了她!”</p>

“太子已在廢宮裡畏罪觸門自儘!”</p>

宿衛將軍高聲應道,隨即朝侍衛們做了個手勢,領著人,小心地慢慢朝著前方包圍而去。</p>

小柳氏如遭雷擊,麵上血色霎時退儘。她猛轉頭,定定望了片刻廢宮的方向,人發抖,隨即又轉臉,用爍動著的怨毒無比的目光掃過了絮雨的臉。</p>

“彆過來!”</p>

她厲聲大吼,一麵後退,一麵強行拖著太皇太後,朝著西殿深處退去。</p>

絮雨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地追了進去。小柳氏停在了那一麵繪有西王母圖的壁畫牆前,隻見她仰著麵,雙目直勾勾地了片刻,忽然,抬手指著牆上美人,不絕的咒罵,從她的口中傾瀉而出。</p>

“你這不要臉的賤婦!活著你勾引陛下,死了,你還不放過他!王妃的位置原本是我的!你搶了我的位置!你這賤婦!”</p>

她揮著手中的刀,瘋狂地劃拉著壁畫上的美人。美人的裙裾、雲袖,瞬間便布滿橫七豎的劃痕。</p>

“我叫你勾引陛下!我劃爛你的臉!我陛下他是否還會要你!”</p>

她哈哈狂笑,踮起腳尖,舉刀便朝美人的臉劃去。</p>

“住手!”絮雨喊了一聲。然而那婦人非但不停,笑聲反而愈發瘋狂,充滿得意。</p>

“我殺你!不但殺你,還要叫你棄屍荒野,叫野狗撕碎你,吃儘了你,連骨頭都不留一根!叫你連個墳都不得!永世不能超生!”</p>

伴著句句的詛咒,那鋒利的刀刃刮擦著牆麵,發出陣陣刺耳的摩擦之聲,粉彩紛紛墜地。</p>

美人麵頰已是被毀。</p>

當絮雨到那刀刃又要劃向美人那一雙微微含笑的眼,她全身的血液如沸,轟轟地煎著皮膚。伴著一種如刀上己身般的痛徹心扉之感,她想都沒想,從近旁一名宮衛的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握著,奔到壁畫牆前。</p>

“我叫你住手!”她紅著一雙眼,厲聲喝道,從後,一刀狠狠刺入了小柳氏的後背。</p>

方才就在小柳氏瘋狂用刀劃著壁畫之時,侍衛們已在後悄然張弓,正待尋找良機,突然到公主如此衝上,一時之間,全場驚呆。</p>

匕首入身,小柳氏整個人一抽,僵硬地頓了片刻,當啷一聲,她手裡的刀落地,太皇太後也從她的鉗製下鬆脫,摔倒在了地上。</p>

小柳氏回頭,臉孔猙獰,雙目死死盯著絮雨,人順著壁畫牆,歪歪扭扭地倒在了牆根的地上,痛苦地縮起。</p>

開始有血從她的身上和嘴裡慢慢外溢。</p>

知道此時,西殿內的眾人才反應了過來。宿衛將軍急忙命人將昏厥的太皇太後送出救治。</p>

絮雨也沒腳前那倒在了自己手下的小柳氏。</p>

她仰頭,癡癡地望著牆上那位麵目受傷的美人,眼眶酸熱,整個人更是因了劇烈的情緒波動,抖得幾乎就要站立不住了。</p>

“公主!你怎樣了?你可還好?”</p>

忽然,她聽到身後有人呼喚自己。是趙中芳。</p>

她勉強定神,閉了閉目,轉身,正待離去,忽然,那原本縮在牆根之下奄奄一息的小柳氏突然睜眼,抓起刀,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氣力,人也跟著躍起,舉刀,朝她惡狠狠地撲來。</p>

“一起死吧!”她切齒道。</p>

殿中侍衛正在照應太皇太後,這一幕又發生得太過突然,當附近之人反應過來,奮力撲救,卻是來不及趕到近前了。</p>

離她最近的老宮監不顧一切,拖著殘腿便要撲上救護,然而腳下一滑,人摔在地上。</p>

“公主——”他目呲欲裂,大喊。</p>

便在此時,伴著一道低沉又尖銳的呼嘯破空之音,一支剛猛而凶勁的利箭,從西殿大門的方向直地射了進來。</p>

它飛過眾人頭頂,宛如從天而降,劃出一道下斜之線,不偏不倚,啪的一聲,鋒利的鐵簇穿透方站立起來的小柳氏的咽喉,爆開一個血洞。</p>

宛若挾著千鈞的暴力,它徑直射透小柳氏的脖頸,插入她身後的牆麵,將她整個人牢牢釘在了壁畫之上。</p>

小柳氏的雙目依舊圓睜。她仿佛還沒反應過來,揮舞著手,徒勞地在牆上扭動著頭顱,或是因了巨大的痛苦,喉嚨裡發出一陣古怪的嗬嗬之聲。接著很快,她痛苦地痙攣了起來,頭一歪,停止掙紮,終於,徹底死去。</p>

絮雨整個人依舊控製不住地顫抖著。</p>

她慢慢抬起一雙通紅的眼,望向對麵。</p>

裴蕭元一把拋掉手裡那一柄尚帶著餘顫的弓,從一名趴跪在殿口,好叫他借背踩高以便發箭的侍衛身上躍下,朝著殿內疾奔而去。</p>

她的眼淚一下便流了出來。</p>

在他不斷撥開人,奔到她的麵前,朝她伸來雙手之時,她的雙腿一軟,人跟著,也軟倒在了他的懷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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