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裴蕭元赤手空拳,欲急追近...)(2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6517 字 4個月前

她失了來處,也不知自己的歸路。這,或許就是她最大的悲哀。

除去那座她熟悉的小樓,她不知自己還能去往哪裡。

她本以為,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將會如此一直延續之下,直到不久之前,銷聲匿跡了的李延再次派人聯絡到她,隨後,就在數日之前,也不知他動用了何種關係,將她悄然接出了長安。

李延說,他的大事即將成就,他要暫時先離開長安,所以將她也一並帶走,以彌補他從前對她的虧欠。

他要讓她親眼看到他的登頂,叫她和他共享榮耀。

在聽到李延和她講述這些之時,她的內心是平靜的,毫無波瀾。

或是因她少女時的遭遇,她已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將會再有任何的光明,更何況這些所謂的“榮耀”。活著,不過就是因為簡單的不曾死去而已。她也完全不信他描述的那些聽起來光鮮而輝煌的將來。即便他信誓旦旦,再三地向她強調,他已經擁有了極大的力量。

然而,儘管如此,她最後還是沒有戳破他。她平靜地麵含微笑地聽他儘情地向自己講述。隻是因為,在他和她說這些的時候,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已許久都不曾再有的光彩。

她不忍心拒絕,掃他的興,叫他再次陷入如從前那般看不見希望的痛苦之中。

曾經,他隱藏在平靜表麵之後的那些壓抑的痛苦,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更能感同身受了。

所以最後,帶著幾分渾噩,她還是被少女時代的那個心上之人帶了出來,來到了這裡。

照他的說法,他將在這裡見一個人,等見完麵,他便帶她離開長安,去往新的地方。那裡,是他們將來那一切的開始之地。

她並不曾想到,最後會是如此局麵。

李猛回頭看了眼衛茵娘,遲疑了下。

“去!我的命令你敢不從?”李延胡亂撕下一片衣角,自己紮了下傷腿,又厲聲喝道。

李猛一頓,咬牙,還是遵從上命,回身奔來,將衛茵娘背起,避著頭頂石雨,飛快將她送到了李延的身邊。

李延將她一把拉上馬背,帶著同騎,沿著崖壁下的崎嶇之地轉向而去。

他的坐騎是匹健馬,馱他和衛茵娘兩人,影響不大。路雖難走,所幸終於還是將身後追兵甩開,進入了一片寧靜的穀地。

“殿下當心看路!走這邊!”

李延循著前方李猛的引路,避開了一片布滿雜草的沼澤。就在他稍稍得以喘息,催馬走過一株榕樹,加速前行之時,突然,身下微微一沉,低頭,發現坐騎的一隻後腿馬蹄沒入了地麵。

這是一塊看起來極是普通的布了些碎石的荒地。

就在他意識到不對,想驅馬迅速逃離之時,已是遲了,距榕樹乾不過數尺的這片地麵微微湧動,馬蹄下沉。

他的坐騎開始掙紮,試圖站穩,然而越是如此,下陷速度越快。

在他幾個呼吸之間,馬的兩隻後腿便陷到了脛膝之處。

坐他身前的衛茵娘無法保持平衡,驚叫一聲,人跟著跌下馬背,足膝也登時消失不見。

李猛和跟上來的幾名隨從大驚失色,迅速來到榕樹下,幾人試探步足,慢慢靠來。

“殿下不要亂動!”

李猛脫下外衣,拿著一頭,將另頭朝著李延拋去。

“快抓住!趁著還沒陷進去,我們拉你出來!”

李延此時人還坐在馬背上。他隻雙足陷入泥地。他一手接住拋向自己的衣裳,緊緊攥住,接著,另手伸向落下馬的衛茵娘,想將她也一並帶出。

“來不及了!他們就要追來了!兩個人也太重,拉不上來!”

李延已抓住了衛茵娘的手,試了試,發現果然無法將她如此帶出。隨著發力,非但無用,反而叫自己跟隨身下的馬匹又沉了幾分下去。

“請殿下為自己、為大業考慮!”李猛大吼。

李延眼眶登時發紅。他扭過頭,看著衛茵娘。

“殿下,不必管我了。”

衛茵娘大腿股以下的身體已是陷入泥沼。她看著李延望向自己的雙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唇邊甚至帶著一抹淡淡笑意。

“你自己去吧。”

隨她話音落下,她將自己的手從李延的掌心裡脫了出來。

接著, 李延被岸上幾人發力猛地拽了上去, 最後隻留兩隻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幾乎是抱持著,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終於,上了另匹馬的馬背。

“茵娘——對不起——”

“我會為你複仇的……”

他轉動脖頸,然後那頭隻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再無法繼續。最後他慢慢垂首下去,顫抖著聲,幾乎是哽咽著,道出了這一聲。霎時他眼若滴血,卻又被李猛等人催著,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動地繼續前行而去。

他的身後,衛茵娘早已閉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刻,很奇怪,她沒有半點恐懼。她的腦海裡掠過了曾經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館的片段,最後,也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出了昔年那一個總喜歡跟在她和李延身後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裡,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帶我去吃胡麻餅,剛出爐的,你再叮囑那娘子,叫她給我多撒些胡麻……”

衛茵娘的耳邊似再次響起最後一次見麵之時,她說的那一句話。

她抑製不住眼眶發熱,流下了眼淚。

忽然就在這時,一條繩索從空中飛來,掉落,將她還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體套住,接著,她感到肩臂一緊,人被箍住。

她吃驚地睜眼,竟看見裴蕭元出現在了麵前。

他停在榕樹下,扔來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驚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險要見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無須管我!和你無關!”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應過來,掙紮著欲待脫出繩索。

裴蕭元方才在達成目的後,並未設法再回到對麵,而是將繩索牢係在附近的一叢粗藤之上,隨後放下,緣索一路順著崖壁縱躍而下,直接從對麵的迅速下到了穀底。

在陳紹等人尚未抵達時,他便第一個奪來一匹在混亂中受驚的馬,越過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離去的方向追來,直到看到這一幕。

他微微皺眉:“你勿亂動!我拉你上來!”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會怨怪於我!”

衛茵娘眼睫顫抖了一下,麵容變得蒼白了起來。

她不再掙紮,慢慢垂下雙臂,任由裴蕭元將自己一寸寸地從泥地裡緩緩拉出,最後拖上了岸。

這時,落在後的陳紹等人方匆匆趕到。裴蕭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繼續帶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時已是錯失機會。當一行人循著前方李延逃脫的蹤跡,終於追出穀地,轉到一道廣袤的崗地前時,李延和身邊剩下那幾人的騎影已在遠遠前方。

接著,影翻下山崗,徹底消失在了地平線下。

大風獵獵。

“裴蕭元!等著吧!真正的大戲,才開始上演!”

李延那隨風送來的充滿恨意的隱約之聲尚未成形,又被大風迅速吹散,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曠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趕到,命人將衛茵娘送回去。

裴蕭元獨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麵北而立。

大風吹來,鼓蕩著他染滿了血汙和煙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卻是一動不動,宛若一尊塑像。

青頭一麵吹哨收著還在空中飛翔的白頭青隼,一麵亦步亦趨地跟在絮雨身後,唉聲歎氣:“差一點!就差一點!太可惜了!這大功勞便沒了……”

“住口!”絮雨輕叱一句。

青頭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閉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後,尚未開口,便見他緩緩轉身,低聲道:“是我無能,出動了這麼多人,最後卻沒能抓到李延。”

“請公主恕罪。”

“沒關係。”絮雨看著他神情抑鬱的一張臉。

“我早就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怎麼能怪你。你儘力了。這回不成便不成,還有下次。何況你還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

他聽了,微微牽了牽嘴角,似想對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卻是不知,這笑是如何得勉強,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陣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她柔聲道。

他卻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個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

他說完,似又意識到自己如此應對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沒睡,應當也累極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來,另外還有點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隨意。等你事畢,你再回來便是。我在驛舍等你,無論多久都沒關係。”

絮雨說完,朝他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離去。

忽然這時,隻聽近畔的青頭咦了一聲:“公主!郎君!你們看!那邊有人!好像是……”

他眯起眼極力辨認,大叫一聲:“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難怪青隼方才不聽我話!一個勁地在頭上飛!”

裴蕭元猛然轉頭,果然,在遠遠的斜對麵,另一道地勢最高的崗頭之上,有個人正坐在馬背之上。日光照耀,隱隱可見,那人頭戴一頂尖頂帽,身穿翻領皮袍,身影極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應是在此高地之上觀戰,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後是如何逃脫的,自己卻沒有立刻離開。隻見他振臂,將那青隼召了下來,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撫弄片刻,接著,鬆臂放飛。

青隼在他頭頂盤旋兩圈,隨即轉向朝著青頭飛了回來,停在了青頭的肩上。

接著,他調轉馬頭,迅速離去。

裴蕭元的眼底布滿了陰雲。

他忽然打了聲呼哨,召來不遠之外的坐騎,縱身躍上馬背,又從附近一名衛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處高地,遠眺。

曠野地裡,承平縱馬在前疾逃,裴蕭元緊追不舍。雙騎一前一後,捷若流星。忽然,裴蕭元停了馬。

他摘下了肩負的長弓,搭箭,將弓拉得如若一張圓月,靜靜瞄準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馳的背影,許久,直到前騎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時,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過數之不儘的箭簇的拇指鬆開了緊緊勾著的弓弦的刹那間,他清勁麵容上的一側眼皮,控製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風,裹著低沉而刺耳的尖嘯之聲,朝著前方靶人追趕而去,深深地釘入了那人後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著,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後,卻見他似又緩回來了一口氣,竟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蹣跚著走向前方那匹察覺主人不對而掉頭返還的坐騎。當人馬相遇,他一把攥住馬韁,爬回到了馬背之上,在馬再次開始疾馳之時,他便趴在上麵,一動不動。

片刻過後,忽然,他緩緩回頭,盯著身後那道凝立著的越變越小的身影,任馬將他帶著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蒼莽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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