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紫雲宮(上)...)(2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9092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立了片刻,抬臂搭手在刀刃之上,將刀從自己的頸上推開。接著,邁步向著那敞開的宮門行去。

韓克讓霍然轉頭,雙目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你會後悔的。”

他咬牙說道,聲音帶著幾分壓抑的威脅之感,又似隱含恐懼。

然而那道背影未再停頓。

裴蕭元登上宮階,走入宮門,沿熟悉的外殿,穿行在道道如從天懸落的帷帳間,經過那一麵槅子門,終於,走到了那個地方。

條條兒臂粗的巨燭灼灼耀燃,將整座大殿映得煊亮無比。皇帝身著一襲寬鬆的燕居常袍,腰帶也未束縛,人靠坐在一張闊榻之上。他微微闔垂眼皮,聆聽趙中芳所發的聲音。趙中芳跪坐榻前禦案之側,正恭捧奏章,逐一念過。

“……欽州地震。戶部員外郎崔寧及宣慰使蘭泰上表合奏,二人已於十日前抵達,奉命慰民,並存恤所損之家共計千餘戶口。至上表日,災民大半已得安置……”

“禦史中丞李坦上奏,西平郡王劍南節度使宇文守仁世代忠勳,累計前功。守仁更得授方隅,所寄殊重。其子年初入京,本為賀聖人萬壽,今萬壽暫懸,守仁自言神弱體衰,遍視左右,難尋可倚重者,亟盼世子歸家。奏請陛下,宜早日令世子出京儘孝,以安臣下之心……”

老宮監的聲音不高,語調平直,卻在這座高曠的殿堂頂角裡發著回聲,餘音微微繞梁。忽然他看到靜靜立在內殿口的那道身影,一頓,聲緩緩放低,那殿梁的回聲隨之漸息,直至悄絕。

皇帝起初一動不動,也未催促。片刻後,待聲音完全停止,他問:“怎不念了?”

“是有人到了嗎?”他輕聲問。

趙中芳慢慢合了奏章,俯伏叩首,低聲應是。

皇帝靜默了片刻,抬起了頭,睜眼。

“既來了,便進來,還站外頭作甚?”他的語調聽起來,如一老父,責備一個不懂事的親寵之子。

裴蕭元邁步走了進去,行到榻前,如常行叩首之禮,口稱拜見。

皇帝麵露微笑,目光循著聲響落到他的身上。燈火映照,雙目透著慈色。

“怎樣,近來休息得可好?”他叫裴蕭元平身。

“朕這兩日正在想,萬壽停懸,陸吾司暫無要事,你再留任,於你能力,也是委屈。正好,中書行台之下,缺一侍郎。朕想著,你年紀雖輕,但文武雙全,學識不俗,又功勳累身,擔此職位,頗為合適。你意下如何?”

不待裴蕭元應,皇帝又如此接著說道,說完,便靜靜等待回複。

侍郎官位雖也四品,與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將無二,但實際,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中郎將不過武職,而中書行台卻輔佐天子朝政,是掌議政務的樞機之所,朝堂真正的權力中心。三十歲前能入其中,擔任給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屬鳳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舉,隻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邊地的武將。

這實是極大的信任和恩寵,且寓意深長。如此年輕便入中樞,曆練過後,將來比及朝宰,登上無數仕途中人夢寐以求的巔峰之位,也是順理成章。

趙中芳屏住呼吸,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這個青年人,暗盼無限。

然而,這道身影卻如石柱,無半點應當有的反應。

殿內一時不聞半點聲息。

他身上沾積的雨雪之水受熱漸化,沿著衣角凝成水滴,墜濺在他靴履所立的宮殿地麵之上。

皇帝被這極輕的水滴之聲驚動,側耳聽了幾下,又轉向趙中芳:“說外頭下了雪?小兒郎身上可是濕了?先帶他下去,換身乾爽衣裳。”

“駙馬請隨老奴來。”趙中芳立刻來到裴蕭元的身邊。

裴蕭元朝他拱手辭謝,隨即再次轉向皇帝,望著麵前這一位看起來和家中尋常年邁親長無二的人,緩聲卻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來,是有事問奏。”

“哦。”皇帝眼皮動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來,曾不止一次,聽不同人向臣講述了當年北淵之戰的真相。臣愚昧,聽得越多,越發不敢做出論斷。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隱角霾塵,見世人之不見。因此事關係臣先父之節,八百戰死將士之名,臣雖齏末之身,卻也鬥膽,求問陛下,當年那一戰,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誰?先父和一同陣亡的八百將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應當給予一個說法?”

趙中芳雖知今夜不會善了,然而,當聽到如此直白的話竟從這年輕人的口中道出,依舊驚駭得臉孔發白。他不顧腿腳不便,衝上去,一把拖住裴蕭元,一邊奮力朝外拽,一邊怒斥:“駙馬!你莫非是失心瘋了?竟敢胡言亂語至此地步!還不快些退下,且去換了衣裳,想好了,再回來和陛下說話!”

裴蕭元筆直而立,如鬆軀柏乾,深深紮根於大殿地麵,任趙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紋絲不動。

“來人!”

趙中芳朝外喚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個身強力健的侍從。

“將駙馬請走!”趙中芳厲聲喊。

“讓他說!”皇帝忽然說道,語氣平靜。

“說話又死不了人,你怕什麼?”

趙中芳一呆,隨即便撲跪在了裴蕭元的腳前。

“駙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說道,語調平淡。

趙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說道。

趙中芳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帶著人,退出了去。

皇帝雙目凝望著對麵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著的影。

“裴二,朕對你不好嗎?”他繼續微笑道。

“你私下處置韋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員,宰臣次列,你說殺就殺,還給埋了,毀屍滅跡;你縱容阿史那殺朕的兒子,最後你還徇私,沒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著逃走,都乾了些什麼嗎?不但北境,就連好不容易才鎮服的西蕃,大約也又要亂了!”

“你背著朕,乾下如此多的膽大妄為之事,朕都不和你計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嬌女也嫁了你。除了這個天下,朕不能給你,朕自問對你已是極大寵愛。朕的兩個親兒子,何曾有過如何待遇?你為何還是不知滿足,竟敢來朕的麵前,問出這樣的話。”

“道你一句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分吧?”

至此,皇帝麵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他寒了麵,冷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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