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紫雲宮(下)...)(2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14222 字 6個月前

他臉色青白,如覆著一層遠古之雪。

砍斷小指,他放劍,拳捏住自己那一條自指縫間不斷湧血的傷指,一聲不吭,轉身便朝外走去。

皇帝撲到案前,顫抖著手,摸到了那一截尚帶體溫的斷指。他低垂頭頸,驚,恨,懼,在他麵容之上交織,僵了片刻,抬起頭,神色已是化為狂怒。

“裴一!你這狠絕之人!我女待你一片赤誠,你負她便罷,這般,是想誅她之心嗎?”

“你一早便在恨朕!從見你第一麵起,朕便看出來了!你拿朕的女兒報複朕!若非你當初刻意勾引,她怎麼可能對你如此上心!”

“朕這就殺了你這負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拋下的那殘著血跡的劍,循著前方離去的靴聲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來。

裴蕭元停了步。

他緩緩地轉麵,任那隻傷手淋淋地滴血,望著皇帝握劍,惡狠狠地朝著自己趕來。

就在這時,又一片倉促的腳步聲自槅子門後發出。

絮雨帶著滿身的潮寒衝入,轉過了槅子門。

皇帝已追至裴蕭元的近畔。他惡狠狠地尋望著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劍,胡亂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無反抗,也無半點躲閃。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飛魄散,驚叫聲中,她不顧一切地衝向了前方那道顯然絲毫也無躲避之念的背影,將他一把推開。

下一刻,她覺肩上似被什麼有著尖利牙口的冰冷東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暫的驚疼轉為了劇痛。

皇帝劍出,刺入她左側的肩胛之上,方驚覺過來。

“嫮兒!”

皇帝呆了一下,咣當一聲,一把擲開了手中那交染著兩股鮮血的辟邪劍。

“嫮兒!你怎麼樣了?是阿耶傷到了你嗎?”

焦惶無限的皇帝胡亂伸手,要去抱摸自己的女兒。

血迅速在肩衣上洇滲而出。

絮雨嗅著鮮血的甜腥之味,忽然感到一陣胃腹翻湧,那數次困擾過她的待要嘔吐之感再次襲來。隻是這一次,又頭暈眼花,耳裡似有蜂鳴不絕。

她忍著肩痛,勉強道:“我無事。”

“阿耶,你不該這樣的,動輒打殺——”

話音未落,再也支撐不住,聲漸悄。

裴蕭元驚起,撲來,將軟倒的她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滾!”

皇帝已摸到女兒肩上那溫熱的黏稠的血,登時目呲欲裂,將這抱住絮雨的年輕男子狠狠推開,自己接住了軟倒的女兒。

“來人!叫太醫——”

皇帝嘶啞驚懼的吼叫之聲,霎時充滿整個高大而曠靜的紫雲宮。

絮雨墜入了一個無聲無光的寧靜世界。這如初生嬰兒般放鬆、無思無夢的安眠之感,隻在從前她沒有記起舊事、隨阿公四處遊曆的時光裡有過。

冷了添衣,餓了加餐,乏累了,便該安眠一場。

她在這久違的終於再次到來的深眠裡沉沉地睡著,留戀無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遠不用醒來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見的絲線牽係她的指尖,時不時抽動,延伸到她心頭,鳥喙般輕輕啄她。絲線的那頭是什麼,夢裡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來,但她該醒來,那頭有她放不下的牽掛的感覺,卻變得越來越是濃烈。

終於,她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臥在了她宮中寢殿的床上。

帶著幾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轉過臉,看了過去。

似是深夜,窗後卷簾連片垂落,床榻近畔銅燈擎架上,幾支燭火微微跳躍,映得卷簾上的片片繡綺閃著點點金燦燦的反光。幾名小宮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無事,紛紛垂頭,打著瞌睡。

鼻息裡,浮盈著淡淡的清苦藥味。耳邊安靜極了,針落可聞。

她在枕上動了一下,肩頭隨之傳來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驀然一頓,接著,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記憶,一下湧回到了她的腦海裡。

她直挺挺驚坐而起,不顧肩傷牽扯到的疼痛,一把撩開被衾下榻,趿上擺在床榻前的一雙雲頭宮履,裹了件掛在一旁的披帔,邁步朝外奔去。

她發出的響動驚醒了宮娥, 她們紛紛跟著起來, 在後追來。

公主昏睡已過一個晝夜。太醫為公主診過多次,皆言肩傷無礙,乃神倦體乏,休息足夠,或便將醒來,然而卻是遲遲不見睜眼。

若是平常,太醫恐怕早就受到責罰,無不戰兢。萬幸此次皇帝竟靜默異常,隻不眠不休,親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撐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楊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醫問公主的情況,從外行來,迎頭便撞見絮雨神情惶急披頭散發地疾奔而出,驚喜之餘,立刻知她所憂,立刻上前說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著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無事!”

絮雨頓步,穩了穩神,抬頭又問:“駙馬呢?他怎樣了?”

她問完,楊在恩麵露遲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渾身血液登時凝固,腿股發軟。

“我阿耶……殺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劍怒氣衝天胡亂刺他的那一幕,顫聲問道。

楊在恩急忙擺手,一把攙住絮雨。

“公主誤會了!駙馬隻是被投了獄,性命無礙。”

絮雨閉目,穩住還在狂跳的心,待思緒稍稍平複了些,邁步繼續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聲說道。

“公主慎步!”

楊在恩急忙從宮娥手裡接過遞來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攙扶住她,仿佛她是什麼一碰就會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樣。

“外麵天寒路滑,公主當心身體。太醫說……”

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神色頗顯古怪,分不出是喜還是憂。

“太醫說我怎麼了?”絮雨聽出楊在恩話裡有話,問道。

楊在恩一頓,輕聲道:“啟稟公主,太醫說,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醫說,公主雖玉體帶傷,又神疲氣乏,喜脈……卻極是明顯,始終滑走如珠,可見……可見胎象平穩,和公主……相連緊密,料無大礙……隻是雖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這本該是何等值得慶賀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發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時刻。

當這消息從太醫口中說出之時,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發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醫全力為公主診治,再沒有就此事表露過半分的態度了。

楊在恩實也不知這個消息對公主而言是喜是禍,駙馬那事該如何收場。他一麵小心地觀察公主神情,一麵斟酌著言辭,謹慎地解釋。

在如突然墜入雲霧似的一片茫然裡,絮雨下意識慢慢抬手,將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無異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這樣,在她身裡,忽然便多了一團小小的,原本不屬於她的陌生的血肉。

她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間繪著阿娘所變身的西王母壁畫的紫雲宮西殿小閣裡,倍覺孤怕的她纏著他,索取他的憐愛。

是那夜的因,種下了此一刻的果?

這一團乖巧躲在她身子裡, 極少打擾她, 以致她半分也未覺察的小血肉,是為繼續陪伴她,才到來的嗎?

“公主!公主!”

直到聽到楊在恩那帶著幾分惶恐的呼喚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絮雨方驚覺自己麵龐微微濕冷。

她偏過臉,抬手擦去麵上濕痕,在原地靜立了片刻,複道:“我去看阿耶。”

連續無眠的焦心守護,終於還是叫皇帝支撐不住,吃了藥後,昏睡過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著皇帝發冷的手,久久未放。她凝視著榻上老父親那緊閉雙目的麵容,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感到了他分外的蒼老。如一株本就枝葉稀落的枯槁老樹,又遭一場摧滅的雷擊。

縱然早也知曉“既來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間靈命的共同歸宿,任帝王將相英雄紅顏,抑或販夫走卒,無人能夠逃脫。然而,對著如此模樣的皇帝,當眼前浮現出他明明雙眼不見,卻還狂怒提劍殺人,為的隻是認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負了他女兒的時候,她的眼眶還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熱起來。

皇帝不是好人,雙手染滿了血,或許,更是虧欠了許許多多的人。

然而,他終究是她父親。

她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身走出,對著神色同樣憔悴,或也連著數個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宮監輕聲道:“趙伴當,你堅持要我坐馬車,就是希望我趕回來的路能短些嗎?多謝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壞自己。”

老宮監眼眶濕潤。

“老奴無用。彆的,什麼都做不了。”

“趙伴當你已儘力,而且,幫了我極大的忙。”她由衷感激地說道。

她無法想象,倘若再遲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將會發生什麼。

她感覺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殺意已如決堤之水。

若非誤傷到了她,恐怕就連她也無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身上有傷,況且還……”

趙中芳望了眼她的小腹,神色複雜,透著深深的不敢言明的憂慮。

絮雨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夠,沒事。”

趙中芳望她片刻,似若有所悟,終於,他低低歎息一聲,隨即用猶如耳語似的聲音道:“駙馬暫在袁值秘獄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幾分故舊,能說幾句話。駙馬手傷已得醫治,在裡頭自是沒法和外頭比,但好歹,想來不至於受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轉道:“趙伴當,你離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駙馬會麵的全部經過,說給我聽。”

“一句話,一個字,也不要落。”

趙中芳並無猶疑,應了聲是,引絮雨來到閣間,閉門後,將全部過程講了一遍。講完,他閉口,神色黯然。至於孰對孰錯,半句也無置評。

“趙伴當,寧王人在哪裡?我去看下他。”

久久過後,絮雨忽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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