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或是方才太過緊繃,寧王去...)(1 / 2)

千山青黛 蓬萊客 9297 字 3個月前

或是方才太過緊繃,寧王去後,身子稍稍鬆軟下來,傷肩處一陣暗痛便襲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著廟門,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廟享殿前那一道齊膝高的檻上,稍歇。

慢慢地,絲絲如冰刀的冷氣,穿透衣物,自檻麵滲入她衣下的肌膚裡。

廟檻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鑿而成,檻頭包有鎏金鏨連雲海馬滾獅紋的銅衣,應是寄意江山基業,千年不朽,萬年永固。倘若禮官在此,看她如此坐於其上,恐怕是要臉色大變,斥為不敬之舉。

她又下意識地環顧了一圈這地。

在她的身後,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長明之燈,是李家敬虔的子孫後裔為列祖列宗們奉獻的源源不絕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著聖朝諸多的王公將相,墓誌銘或是著史官的筆下,他們無不功勳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無上榮耀。

如此莊嚴貴重之地,如將軍裴固,自是沒有資格入座。

不過,在他自己,或是從未曾想過,抑或在意過此等身後之事。

這間總是深門緊閉散發著年長日久高貴腐朽味的李家家廟,應也不是他想要的歸宿。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為一個戰神寫下的最為壯麗的墓誌銘。

然而,戰神的謝幕,竟是死於來自背後的刀。

她收回目光,將頭偏靠在門上,閉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湧出一種想要離開的衝動。

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睜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頓。

遠遠地,對過去的丹陛道的儘頭處,停了另架坐輦,幾名宮人的影,掩在大門外的一片暗影裡。

在她的麵前,丹陛之下,老宮監扶著皇帝,將他送到了這裡。接著,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階的白玉欄杆頭上,循著石階,自己摸了上來,向她走來。

她扶著廟門,慢慢站了起來。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階,欄杆雲頭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間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夠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隻枯槁的大手繼續在附近摸索,卻是徒勞無功。

在試了幾次後,他頹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僂的身影慢慢顯出幾分沮喪和無助。

絮雨走下陛階,走到他的麵前。

“阿耶。” 她輕聲道,“你怎來了?”

皇帝聽到她的聲音,麵上登時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觸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覺到了什麼,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來。

“阿耶聽說你醒了,來了這裡……”皇帝喃喃地道,語氣竟似帶了幾分討好之意。

“我無事,傷也不打緊。”

絮雨平靜地應道,伸出自己的手,攙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卻沒有立刻邁步。他微微垂麵,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攙著他的那一隻手。

“嫮兒,你都知道了,是嗎?”終於,他慢慢抬起麵。

“你已經知道,阿耶是個徹底的壞人了。你對阿耶不失望嗎?”

絮雨望向麵前的皇帝。

再也不見半分他提劍殺人時那恐怖的模樣了。他的麵容掩在她身後享殿內透出的長明燈的一片餘火裡,昏黃黯淡的光中,這張蒼老的臉,此刻透著幾分無助的沮喪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預想,甚至,叫我想起來,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輕聲地應。

皇帝的麵容微微抽搐了下。

“當年的事,你或許當真身不由已。我大約也能猜到,後來這麼多年,阿耶你為何遲遲不為裴大將軍他們正名,給予他們應當有的身後之榮。我不能說你錯,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沒有資格對一個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慮的身後之事進行隨意批判。叫我心驚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負疚於死者,卻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們的價值,甚至,不惜繼續去傷害和死者有關的活著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時候的那個阿耶了。”

“阿耶這麼做,一切都是為了……”

在女兒毫不留情的指責聲中,皇帝欲要辯解,張口,又停了下來,複閉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朝廷,還有你去之後的聖朝基業,是嗎?就好像你曾對阿娘所做的一樣。”

“嫮兒,你也要離開阿耶了,是嗎?”

終於,皇帝問,神情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絕望之色。

絮雨凝視著他,慢慢搖頭。

“不,我不會走,不會離開你的。”她應道。

“阿耶你叫我感到齒冷,可是我又無法真正恨你。我同情,同情我從前的那個阿耶,還是定王的阿耶。”

她展目,望向太廟那在夜色中聳踞而森森的影。

“從他上位之後,他的餘生和魂靈,便被困在這個地方,和滿朝的官員一樣,跪拜那個位置,所思所想,為了那個位置。忠臣、國士、心愛的女人,都可以退到一旁,心硬如鐵,刀槍不破——”

她轉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張開,緩緩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夢裡時時提醒,叫我勿歸。這裡確實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會離開阿耶的。從前如何,往後也會如何,我還做阿耶的眼睛,伴著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誰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兒呢。”

她聲落下。

“嫮兒。”

半晌,皇帝終於反應過來,顫聲喚了聲她,張臂,將女兒緊緊抱入自己的懷裡。

絮雨將臉輕輕依在皇帝懷中,閉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從未像這一刻那樣聽話,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兒的身邊,讓她引著自己,慢慢地,走出了這座廟殿。

半個月後,相同的地方,實際已是如同攝政的公主代身體不便的聖人,領諸王和一乾有資格入列的朝廷重臣來到這裡,舉行了那一場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