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到了斯文掃地,毫無體麵。
她略有些無奈,但是也辯駁不得什麼。
顯然這萬人之上的帝王失了分寸,完全沒了多年修煉的端肅。
其實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朝堂上那些套路都經過了多少回,大部分時候理性總是能夠壓住心底那小小的喧囂。
更何況他不是彆人,他是執掌天下的帝王。
他現在這樣失了分寸,過後終究會後悔,會覺得在她這樣一個臣子麵前失了臉麵,會越發戴了高高在上的麵具,居高臨下地俯瞰她。
甚至會矜貴而從容地笑著,一臉寬容地施展他的禦下之術。
所以麵對這情景,葉天卉什麼都沒有說。
有時候人應該學會裝傻。
而永盛帝在這麼一番挖苦之後,陡然頓住了。
他苦笑了一聲:“我現在和你說這樣的話,對你來說很有壓力?讓你無所適從?”
葉天卉:“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要末將做什麼,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又何談無所適從。③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永盛帝:“哦,是嗎?那我要你留下來呢,留下來陪在我身邊——”
當提起這個的時候,他的聲音不自覺滲出低啞的溫柔。
他看著她:“這對你來說也是君恩嗎?”
葉天卉聽這話,便笑了下:“是啊,怎麼不是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有幾分天真坦率的樣子,這讓永盛帝看著熟悉,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時候他還未曾登基為帝。
葉天卉:“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叫你三哥哥,我還記得那時候,我頑皮,爬山,打壞了先帝的花瓶,都是你幫我遮掩,你對我最好了。”
有風輕吹過,她的聲音恬淡,永盛帝眸中泛起溫柔的甜蜜來。
葉天卉走上去,仰臉看著永盛帝:“三哥哥,若有來生,我願嫁你,但是這輩子,就隨我去吧,可以嗎?”
此時的她,儼然就是十三四歲時的葉天卉,說話是軟嘟嘟的,甚至帶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這樣的葉天卉讓人怎麼拒絕?
然而永盛帝隻覺心肝俱碎。
他勉力扯出一個笑來:“上次你給了我兩刀,那隻是傷我皮肉,這次你卻是直接捅在我心上。你是知道怎麼讓我痛的。”
他當然明白,她不想留下,如今說這話,不過是故意哄著他,拿過去那些情份哄著他,讓他放她自由。
************
她叫他三哥哥,他還能怎麼樣。
狡猾的葉天卉,陰險的葉天卉,她清楚知道怎麼讓自己無法反抗,她就是故意的。
這一聲“三哥哥”確實擊中了他的三寸命脈,他沒有辦法強留她,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葉天卉離開的那天,永盛帝站在官道旁茂密的林中,看著葉天卉的車馬自官道前經過。
葉天卉此去淮州顯然是要長住一段的,前後十幾輛牛車,中間一輛最豪華寬敞的顯然是葉天卉乘坐的。
她倒是一改性子,連馬都懶得騎,舒服地坐著牛車。
這讓他想起最初,她失憶了,自己摟著她,兩個人曾經縱情地在馬車裡享受,他讓她抓住馬車上的銀把柄,讓她趴在那裡,在她後麵縱情,看她散落的發絲抖在纖薄雪白的肩膀上。
他又想起兩個人的最後那一次,那是最讓他心蕩神搖的。
他現在依然清楚記著被濕熱包裹的感覺,而最讓人回味的是,包裹著他的那個人是葉天卉。
不是失去記憶的那個葉天卉,而是已經恢複了記憶的、心中有溝壑的葉天卉。
若說她對自己沒有半點情思,其實永盛帝並不相信。
那晚她分明已經看破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是早幾日便看破了,所以那一天雙眸蕩漾著嫵媚,陪著自己飲酒,又在酒後縱情的就是已經恢複記憶的葉天卉。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要兩個人在即將抵達男女之間最歡愉巔峰時給他一刀。
她也就是以她自己做誘餌,讓他享受從雲端墜落至地獄的滋味,要讓至高無上的歡愉來反襯那冰冷刀鋒切過肌肉的痛苦。
她在報複。
永盛帝看著那車輪滾滾消失在官道上,終於收回了目光。
他的腳步有些疲憊,不過心裡也越發清楚地明白,有些人他是終究留不住。
***********
禦書房裡,案上是堆積如山的奏章。
這些都是要一份一份地看。
他翻開來,第一份奏章是廢話,他朱筆隨手敷衍了幾句,扔一邊。
第一份奏章不過是一些阿諛奉承的例行公事,他也隨手回了一些例行公事。
這些自然無聊至極,不過也終歸是要看一看的,這是安撫臣下之心,也怕錯過什麼要緊大事。
按照慣例可以設置宰相之職,對這些奏章先行篩選以及擬定應對。這固然是一個良策,可以緩解帝王的辛苦,但是永盛帝不喜歡。
這樣的職位隻會滋生權力的欲望,終究會養虎為患,也為後代子孫埋下禍根。
是以永盛帝都儘可能事必親躬,他要自己過一遍。
好在這個事情並不難,他素有一目十行之能,過目不忘。
在這堆積的奏章中,他也發現幾件要緊,是必須仔細掂量的,這些都重點挑選出來,回頭要和屬下大臣們進行商議,或者乾脆放到明天的早朝中。
他這麼想著時,突然再次想起葉天卉,想起她七八歲時的光景。
那時候她跟著這些皇子們一起讀書,每每太傅留下許多課業,那些課業總是要有十幾本書,是要
讓大家仔細研讀然後寫出心得的。
葉天卉總會抱著那些書愁眉苦臉,每每挑挑揀揀,專挑一些還算有興致的來看,卻把那些不想看那的留在後麵,但如此煎熬一番,還是要視死如歸一般打開,一邊看一邊低聲嘟囔著,磨著她那小白牙。
永盛帝想到這裡啞然失笑。
人生真是有趣,他是俯瞰天下的帝王,踩踏著多少人的屍骨才走到這個位置,隻是如今,在這隨便一句話便足以決定天下人命運的禦書房裡,他也像一個七八歲的孩童般,攥著一整摞的課業,努力按下心思耐著性子一本一本批閱。
並沒有一個太傅拿著戒尺等著打他手掌心,但是卻有大昭千千萬萬的黎明百姓,以及四側藏在暗處可能的虎狼隨時準備撲過來咬他一口。
這麼看著奏章時,王公公進來了,說是太醫院陸太醫過來了。
這個時節求見自然是為了每個月太醫院請脈一事,按照太醫院的規矩,每個月都會對宮中貴人進行例行請脈,但是因為永盛帝後宮無人,他們便會例行為燕京城皇親國戚請脈,這些這些太醫院每月都會過來向永盛帝例行稟報。
一般也沒什麼大事,隻是例行冗餘事,永盛帝也就微點頭,吩咐說不必稟報,有什麼要緊的遞個折子進來便是了。
請進來,跪拜,請安,回報,他例行問候幾句,對方再叩彆,這也耽誤不少時間。
沒這麼多時間浪費在這種例行小事上。
王公公得令,也就出去知會那陸太醫。
永盛帝卻突然想起什麼,便喊住王公公:“傳陸太醫進來吧。”
王公公有些意外,不過忙出去傳喚了,很快陸太醫進來,依禮跪拜了。
永盛帝問起來:“這個月的請脈,葉大將軍府上可請過了?朗曦郡主身體安康吧?”
陸太醫忙道:“自然是請過了,朗曦郡主身體康健,並無不妥。”
永盛帝一向對朗曦郡主頗為關心,陸太醫也是知道的,當下仔細回稟了。
永盛帝滿意頷首,之後仿佛不經意地說:“葉大將軍才剛回到京城,身體也還好吧?”
陸太醫:“葉大將軍恰好不在府中,沒有請脈。”
永盛帝聽了,微挑眉:“我聽說葉大將軍偶感風寒,以至於不能飲酒,陸太醫可知道此事?”
陸太醫也是疑惑,之後搖頭:“這倒不曾聽說。”
要知道燕京城裡這些高門一般都是用太醫院的大夫,至於外麵的大夫,固然也有好的,但有數的幾個,陸太醫自然也都知根知底。
關係到葉大將軍的事,多少能聽到一些風聲,但他確實沒聽說這事。
況且……偶感風寒的話,這種小事,怎麼竟然要避開太醫院,這事乍看小,但總歸有些蹊蹺。
永盛帝略想了想,便命陸太醫先下去,之後卻讓人請來了孫將軍。
這孫將軍是昔日葉天卉的副將,對葉天卉頗為敬重,上次信國公府的宴席他也參加了。
恰好因這次征討北狄大勝,孫將軍被委以重任,永盛帝便隨口問起上任後的種種,孫將軍難免有些戰戰兢兢,隻以為自己出了什麼差錯,都一一回稟了。
永盛帝聽了半晌,滿意頷首,最後也就說了幾句家常,在這君臣和融的氛圍中,他隨口笑著說:“那日你們為葉大將軍餞行,喝了一個儘興吧?”
這孫將軍開始被叫進來好一番盤問,心裡都在打鼓,後來總算過關,永盛帝又很是親和地提起家常,便多少鬆了口氣,也有些受寵若驚。
如今見永盛帝問起,便一股腦地好一番說,最後還說道:“葉大將軍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不怎麼飲酒,隻是淺嘗一兩口罷了,便是如此,之後還借故出去溜達了一圈,我們都說她這是要變性子了。”
永盛帝心中微沉,麵上卻是波瀾不驚,繼續聽著這孫將軍的廢話。
待到終於打發他離開,永盛帝捏著案上的玉把件,麵色幽沉。
半晌後,他終於吩咐道:“備馬,朕要出宮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