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慶乘表現很有意思,他一開始還有些尷尬,但很快便變得坦然起來,看韓盈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他便和魏裳攀談起來,聊著養馬的注意事項,哪個騎兵不愛馬呢?而魏裳也熟知馬的習性,兩人相談甚歡不說,在魏裳過去查看時,慶乘還一把拉住了想跑過去追魏裳的男孩,讓他小心危險。
看到這幕的韓盈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慶乘的行為,明顯是已經放棄追求,再次將她放到了合作夥伴的身份上。
說起來也有意思,從慶侯主持相親開始,乃至慶乘後續的追求,以及韓盈變相的拒絕,都沒有人明確的說出聘妻和不嫁的話來,慶侯從頭到尾都隻是在介紹自己孫子情況,慶乘‘追求’也隻等人和說是有私事,而韓盈更是沒有放什麼狠話,隻是和對方說了配馬種的事情而已,在外人,甚至說,局內人看起來,仍可以說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它又的的確確是一場‘交鋒’,屬於西漢上層社會中最不可言說,卻也最多的情況——
潛規則政治。
和它類似且最有名的,大概就是皇帝賜牛酒,從一種對因病致仕的大臣勞苦功高的賞賜,變成了快點自殺,保全體麵的暗示。
出現這樣的情況,和如今複雜的政治環境脫不開關係。
劉邦建立的漢朝就像是散裝拚車,異姓諸侯、同姓諸侯、功臣、外戚和中間的皇帝都是車子的一部分,五方勢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防備又各有聯合,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令人津津樂道的無為而治,更像是程序員寫下來代碼之後發現它居然能跑,那千萬彆再動它,就讓他慢慢運行!
於是,這種意會式的潛規則就開始大行其道,好處也很明顯,話沒有說出口,事就不用做絕,也不會被旁人拿來戳肺管子,韓盈和慶乘還是可以沒有任何尷尬的繼續以合作夥伴的身份相處。
是的,韓盈給慶乘的身份標簽就是合作夥伴。
他追求自己的動機並不純粹,甚至更多是出自於慶侯的強壓,在麵臨這種違背自身意願的事情時,他做的也很敷衍,但他做了,也沒有將被迫做的怨氣反撒到她身上,更沒有流露出今日之辱,明日他要百倍報複回來的表現,功利心雖有,卻並不強求,該斷就斷,這樣的人品,完全可以繼續相交。
畢竟慶侯的身體狀況不算多好,幾年之內慶乘說不定就要繼任,而韓盈需要盟友,越多越好,慶乘合適,尤其是他的繼承不算多麼穩當,這就有了利益交換空間,也能將盟友關係延續下去的可能,那,何必非要撕破臉皮呢?
這也是潛規則能大行其道的原因之一,地緣和人口的不足,使西漢上層社會的人數並不大,這邊得罪一個,人家有不少親朋,那邊得罪一個,也有不少親朋,多得罪幾個,那就完全可以達成被排擠出圈的成就了。
慶侯心裡也明白這點,牛和白菜都沒興趣後,他便死了那條心,不再繼續催促自家的牛去拱白菜,而是和周幺詢問起來種地上的事情——老師厲害,學生怎麼也能學到一二分本事吧?
周幺沒想到事情居然會峰回路轉,她沒糾結這是不是醫生該做的範疇,直接和慶侯對答起來。
受限於接受教育太短又太少,過往也沒有這方麵經驗的緣故,周幺的回答算不上初聽時那麼驚豔,好在從組織生產和技術上,她還是能給出切實可行辦法的,到了林邑,她就是外地人,肯定要依靠自己,可以把對方視為半個心腹的慶侯,愉快的在周幺原本看診的工作上又加上了給她管理官辦田莊的事務。
醫曹和管理田莊明顯有些驢唇不對馬嘴,不過在如今這個職權本身劃分就很模糊的時代,這麼做也不是不行,畢竟淳於意還是太倉呢,而漢武帝更把侍中等幾個本應該負責他飲食起居的內庭職位,變成決定國家大事的秘書班子,從上到下,誰不是駕著輛拚起來的車試探性的前行呢?
這點,就連韓盈也不例外,她也得給自己設計出來的這套拚接車做做檢修,以防止某些爛掉的木頭上麵的黴菌將整個木車都給腐壞掉。
仗著沒人見到過自己長什麼樣子,韓盈藏起來印綬,在腰間掛上劍,又換了身普通的粗麻布衣,帶著友情出演的蔡汶,成了一對外縣來求醫的姐妹。
沒有什麼比孤女更能讓人放鬆警惕的了,尤其是韓盈蔡汶還是雙份的孤女,這簡直把手無縛雞之力寫在了臉上,韓盈也沒有托大,先設計好了路線,又把路線最近亭長的名字上司都熟悉一遍後才出門,好在這兩年下來師父把宛安縣治理的極好,雖不至於路不拾遺,但也沒有人敢夜中害人。
隻是除了路途舒心,其它沒一樣讓韓盈感覺舒心的。
義診時韓盈沒有親自走過的地方,女醫大多出自於村中的大戶,越靠近宛安縣轄區邊緣,就出現了看診可以,但藥費極高的現象,農人們不至於傾家蕩產,但今年種的藥材最後能賺多少錢,那就是個玄學了,指不定一年到頭那就是白忙活一場。
在韓盈看來,這就是徹底的欺壓,可對於從未有過醫療資源的村人來說,女醫的存在讓他們有了被救助的可能,甚至要是自己沒病,那年尾還能多點零花錢,已經是非常好的事情了,一些迷信的村人還將她和父母山靈之類的一起祭拜,希望她能夠長壽安康。
這一幕韓盈看的很不是滋味,因為不能泄露身份的緣故,她沒有多說,隻是心情更加沉重的沿著既定的線路往宛安縣城走,而越往內,女醫和她背後之人把握醫療資源的現象越少,農人們甚至能在十裡內的女醫中選擇醫術更好的。
當然,這不是說中心地帶沒問題,中心地帶的問題更大,不少村醫正大光明的帶著自己的女兒、兒子又或者某某侄子侄女徒弟學習醫術,一些學的好的,都已經會號脈了!
坐在樹下,韓盈一邊默默的吃著乾糧,一邊看著不遠處那個大概隻有十三四歲的少年。
他正在認真的給幾個老翁把脈,時不時的出聲詢問幾句,看病問診對他心性磨練的不錯,和說話慢吞吞的老翁搭話也沒有不耐煩,因為老翁耳朵不好,少年一直在大聲的回答著他,這讓樹下的韓盈也能聽到說的那些內容,憑心而論,一年就有這樣的水平,已經是很不錯了。
尤其是在他那個遜色很多妹妹的襯托下。
這個隻比少年小兩歲的妹妹看起來很不喜歡行醫,甚至遠著那些病人走,非得母親在屋內嗬斥,她才不情不願的去做事情。
如果身在局外,韓盈很大可能要為這個少年打抱不平,如此勤奮好學的孩子,怎麼就因為他是男孩,就斷了他求學路呢?看看妹妹拉胯的表現,可當韓盈踏入局內,她便立刻笑不出來了。
是妹妹真的遜色嗎?
或許,那永遠不會變成實質懲罰的斥責更能說明問題。
學醫不僅枯燥乏味,還惡心的要命,但它是一條很好的上升通道,於是,選擇權就落到了父母手裡,男孩子要養家糊口有分本事,必須要好好學!不學就打!女孩子嘛,那些傷血肉呼啦看著是承受不住,不學就不學吧。
很多父母覺著這是寵女兒的體現,一點兒都沒讓她吃苦呢,可人都是有惰性的,小孩子更重,而且極其會試探父母的底線,當父母表現出縱容的時候,自然是想怎麼偷懶就怎麼偷,反正就是挨頓罵嘛,又不嚴重。
這種情況體現在最後,就是女兒不成器,兒子非常好學倍棒,父母也很無奈啊,他們當然要推學習好的兒子,甚至兒子自己還要委屈呢,他小時候比姊妹多挨了多少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