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怔住。
正常邏輯下, 若韓盈身為男子,她的成就肯定會比現在高,可不知為何, 他突然回想起剛才,自己一直打算的, 讓對方找個丈夫, 又或者彆駕,借助男人來施政, 結果被對方否定的內容。
他是真不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嗎?
或許是不知道的,畢竟他看似真誠的出主意,本質上還是為了自己,他並沒有在對方的角度和情況下, 想過她需要付出的代價,以及最後的收益到底對不對等, 甚至, 他從一開始就默認了,對方能夠視夫為天, 對待丈夫能夠像宮中的女子那樣謙卑柔順, 能用柔和機敏的言語, 讓丈夫采納她的建議。
當然,這種默認並不明顯,他能夠感受到韓盈的自傲, 所以設想中, 丈夫也會平等的對待她, 尊重她的意見,可這種設想,還是隱含著前者——他其實在將這當成一種優待、獎賞。
強者很難體諒弱者正在經曆什麼, 而韓盈如今做的這些,過於正好是出於同為弱者的憐憫,若對方真是男子,韓盈還會有這樣的性情嗎?
可能有,但很大程度會像他一樣,無法感同身受,憐憫程度也會會降低,甚至因為上升的通道對他打開的太容易,他轉而去追求更好的前途,而非治理縣城。
“農人好些和更好些之間,差距算不上多大。”理清韓盈的想法,麵對這樣的情況,桑弘羊稍微猶豫,還是表達出了自己的不認可,但他沒有繼續這種分歧,而是繼續問道:
“說起來,商人不事生產,買空賣空,貪利不義,韓醫曹為何如此重視商人?”
在聽到桑弘羊這麼說後,韓盈心裡不可避免的生出了幾分失望。
她清楚,古代社會很難有完全對農人處境在意,並希望他們能夠擺脫貧困的人,事實上,將農人視為資源,思考能從他們身上拿走最多,而且還能可持續的進行剝削,才是如今合格的官吏,桑弘羊能說出這種話,毫不稀奇。
真正韓盈失望的,是對方有這樣的思想,那哪怕他們兩個人都認可發展商業,未來也很難成為信任度更高的盟友,隻能進行有限度的合作。
“閣下說的商人,是大賈商,多擅投機取巧,強兼土地,收買奴隸,不僅使農人無立錐之地,淪為流民,徒生禍亂,更強枝弱乾,危害國家,自然是需要打壓的。”
韓盈也不擔心這麼說對方會生出不滿,這是國家基本政策,屬於絕對的政治正確,而且對國家來說非常有利,若桑弘羊還沒有當官,那做為被打擊對象他還會有情緒,可他要是已經是官,那隻會讚同韓盈的說法,畢竟他已經不是商,是官。
正如韓盈所想,聽到這裡的桑弘羊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至於販婦走卒,經營作坊的小商人,看著不事生產,實則是將農人,或者將某地的無用之物,交換到需要之人的手中,此舉雖看似不像農人種植出了糧食那麼明顯,卻也是在創造價值,甚至還有些生活必需品的交換,更需要商販運輸售賣,不然,農人哪裡來的鐵器、陶碗和鹽?”
這是在說套話,根本沒什麼價值可言。
聽完的桑弘羊腦海中迅速閃過這個年頭,他一邊思索,一邊笑著應道:
“聖賢曰小國寡民,有器不用,有舟車不乘,結繩記事,甘食美服,安居樂俗,可我看,這世上哪有人願意過上古時候無竹簡筆墨,必須結繩記事,無紡織之技,需要以獸皮遮醜禦寒,無耕田之能,隻能采野果菱角充饑的日子?”
古代沒有沒有考古一說,但就算不看周圍四夷過的什麼日子,國內隨便找個窮鄉僻壤看看,隻要此人沒有自己騙自己或者被彆人忽悠瘸了,那基本上都能想明白堯舜禹,周、戰國乃至現在社會生產力是在進步的。
這點,在儒家沒有徹底占據主流之前,還是比較普遍的認知,比如韓非子在五蠹中,用古今巨大的差異來說明為何今時要用法來約束臣民,老莊也說了小國寡民需要付出的代價。
不過可惜的是,漢武帝出於統治的需要選擇了儒家,而儒家在麵對社會生產力帶來的矛盾時,由於給不出解決的辦法,最後隻能提出‘回到過去’,並將堯舜禹禪讓的事跡神話,推到極高的位置,鼓吹連君主德行都這麼高了,那當時的國家一定是完美無缺的存在!
但鼓吹道德的儒家,是絕對不會提當時的生產力到底如何的,以至於西漢末期就忽悠的上下一心,將再世周公王莽推上了皇位,雖然後世經常說他是什麼穿越者,可實際上他頒布的政策就是周時的古製,就是後果嘛——
嗬嗬。
聽桑弘羊提到他認知中古代狀態,腦海中跑偏的韓盈收回來自己的思緒,讚同點了點頭:
“是即!”
“今古不同,對其態也應不同。”鋪墊過後,桑弘羊也開始詢問起來他真正想知道的問題:
“販婦走卒與豪商之間,還有一部分商人,依民生產業而興,家產最多不過上百萬錢,說善,卻還是會高價販貨,說惡,也不至於動搖一地之本,想治,又因人數眾多而難以管束,繼續放縱也恐成禍患,以官營作坊取代,又恐生汙穢,不知韓醫曹如何解決此點?”
話說道這兒,韓盈也明白桑弘羊這是什麼意思了。
既然她做為女人沒辦法升官,那抄她現在做的作業,尋找更合適的人才培養在為自己所用,便是更合適的辦法了。
這種行為說實話很有點惡心,但當她做到這種程度,分析模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從古至今就沒少過。
彆的不說,後世那些整個村、整個縣統一做某個行業的事情,就是看著某個同鄉靠這個發了財,然後一窩蜂的全跟著模仿,因為爭奪客戶最後全死了的,要多少有多少,當然,活下來的就比較厲害了,直接成了某個行業的集中產地。
商業如此,放在此處也是同樣的情況,不過,她做的這些,還真不是想學就能學的。
涉及時運和人本性的東西,不是有個幾千幾萬塊錢開個店就能模仿的,後世那些有名的網購軟件發展史都快被盤爛了,同類型的競品有出現嗎?哪怕是中途殺出來的拚夕夕,它的定位和某寶某京也不是一個方向的啊!
“解決不了。”
韓盈搖了搖頭,想讓私企不追求利潤,讓國企沒有腐敗這種事情,彆說古代了,放現代都是個無解的問題,她攤了攤手:
“若有能人,便可治一時,沒有的話,隻會朝著越來越爛的方向發展了。”
這簡直是桑弘羊最不想聽到的答案,他微微皺眉,心裡明白對方說的是對的,但想起宛安的情況,還是忍不住反問到:
“可宛安——”
話未說完,桑弘羊便止住了,在韓盈、縣令以及剛才的婁河令這些能人還在宛安縣的時候,肯定能夠保持足夠清明的狀態,他說宛安情況就是多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