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郡守是一位胡須發白的老人。
本地田地資源豐富, 但受限於天險阻隔,人們出入起來極為困難,再加上距離長安相隔三千裡的距離, 那些不出自朝廷的政令詔書的信息, 巴郡郡守很難獲取到。
這點, 連上計吏往返都很難彌補。
路實在是太長,太遠了,三千裡的距離, 還要翻越那麼多的山, 熬過酷暑和寒冬,光走到長安就得要一年的時間, 常常是還未等之前去的上計吏動身回來, 新的上計吏就已經要出發。
而長安做為都城, 也會彙集其它郡縣的大事兒,隻是它們彙集過去,也是需要時間的。
如此,對於巴郡郡守來說,長安頒布的或急或緩的政令, 他這邊是兩三個月左右後收到,長安的重大事件,他能在一年多後知曉, 而其他郡發生的重大事件, 能夠傳到長安,又散播開後, 他才能在一年半或者兩年,乃至更久的時間後知曉。
長安信息傳播過來的速度,還在巴郡郡守的接受範圍內, 但對於其它郡的消息,著實落後太多,他很需要更多的消息渠道,來了解外界正在發生什麼,而借助巴郡商業繁榮的優勢,從行商口中得知消息,便是最佳的選擇。
聽過行商所講的故事,又將他所知韓嬰的事情全部問了出來,巴郡郡守揮揮手,命此人退下,低頭沉思起來。
看巴郡郡守的模樣,一旁侍奉茶水的孫女開口問道:
“大父為何對一個小小的縣吏如此在意?是因為她神醫之名?”
“非也。”
衰老會增強人對死亡的恐懼,進而尋求各種延長壽命的辦法,以巴郡郡守的年齡來說,也的確到了時候,尤其是這些日子,他對韓盈消息的關注度越來越高,非常容易令人多想。
不過,壽長則辱,有的人放不下性命,為了長生逐漸瘋狂,還有的人則會在衰老中逐漸坦然麵對自己的死亡,巴郡郡守便是如此,他並非出於延長自身壽命而關注這些事情,而是另一個目的。
為子孫計。
巴郡距離長安太遠,即便是本地條件優越,人口眾多,足夠富庶,可這些與郡守又有什麼關係?
如今不是分封天下的時候了!
郡守的官職無法傳給兒子,再傳給孫子,必須由皇帝授予官職,方能異地為官,偏偏巴郡離皇帝太遠,對方能記住自己,卻記不住自己的子孫,而巴郡離長安太遠,他也無法和長安的權貴、官吏結親,來交換資源,更要命的是,如今陛下有意采用儒家治國,而巴郡就沒有幾個儒生。
上層的遊戲規則在悄然發生變化,他的子孫卻茫然無知,等他一死,兒子還能退守一步,可孫子這輩呢?
他們不知儒書,又無關係,爭不過外界,郡守的職位又禁止本地人擔任,再有能力,也要被困死在這山內。
巴郡的天險對本地人提供了多大保護,便造成了多高的阻礙,千裡良田催生的富庶也成了消磨意誌的溫柔鄉,出去,必須讓自己的孫子,孫女都走出去!
有意鍛煉自己天分不錯的孫女,巴郡郡守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問道:
“細君可知,今年上計吏回來時,曾帶來一個消息,據說這韓嬰用案例比對的方式,證實表親通婚有違天合,子嗣畸形,無子的可能較尋常夫妻多出數倍有餘?”
“咦?”
被喚做細君的少女隻有十三歲,巴郡多山,還有很多在山上居住的夷人,這些人中,不少還保留著母係氏族的習俗,再加上此地最大的女商巴寡婦清的事跡還有流傳,很多人家對自家女孩的教育便不止於後宅。
細君更幸運一些,她生在郡守家裡,在這樣的環境中,眼界彆說比彆的女孩,比九成九的男子都要寬廣,而比幸運更好的,是身為郡守的大父願意教導她。
畢竟,哪怕再有母係習俗殘留,女性的上升空間和範圍也已經收縮到了很低的地步,古代又是父教兒,母教女的模式,在母親沒有更高地位的情況下,她們能教導的政治經驗,很難比過手握權力的父親,更不要說比父親更高的祖父。
高起點,對少年人未來的發展尤為重要,這使得細君哪怕年齡隻有十三歲,也能開始分析起來局勢。
“韓嬰不過是一介縣吏,就算有獻瓷器之功,也不至於將表親通婚有違天合傳到長安,並擴散到此等地步,這與皇後一直無子有關?”
麵對祖父,細君沒有十足的把握,她忍不住加以解釋:
“漢國外戚貴重,皇後無子,想來也給了不少權貴大臣們希望,若能使陛下廢掉皇後,再選新後,他們便有了成為外戚的機會。”
巴郡郡守眯著眼睛聽孫女的回答,他沒有給出評判,而是繼續問道:“還有麼?”
“嗯……”細君看著祖父,想從他臉上看出自己回答的好壞,可對方呼吸平穩,表情更是沒有任何變化,得不出答案的細君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絞儘腦汁的想:
“皇後背後是竇太主,這樣散播流言,肯定會引得她大怒,或許會對那韓嬰下手?”
以孫女的年紀,和她所知道的消息,能答到這種程度也算是可以,隻是巴郡郡守有些遺憾,他太老了,而孫女又太小,世間的殘忍莫過於此,明明想為子孫撐起來一片天,可他卻已經沒有多少教導她的時間了。
合著眼,心裡想著事情的巴郡郡守麵上沒露出半分,他提點道:
“不要隻看天家這對夫妻,你想想,世間有多少表親通婚的呢?”
有多少?
那肯定是很多了!
細君稍微一數,就能從身邊數出五六對表親婚的人來,而如今婚姻往往和結婚的本人無關,反而是和父母、家族結盟有關,一旦被人點出妨礙子嗣,那肯定會造成極大的社會動蕩,如此說來……
“不對,若是想鼓吹皇帝廢後,直接說皇後無子就是了,為何還要說表親婚有違天合呢?”
說出這個結論後,細君發覺自己之前的判斷全部出錯,這讓她腦海中簡直亂成了一鍋粥,細君下意識的去看祖父,想從他這兒得到答案,可祖父還是什麼都不說,就是平靜的看著她,明擺著讓她自己去想。
這怎麼想啊?
在困難麵前,細君很想開口去問祖父,這些時日,隻要她問,祖父都會回答,可不知道為什麼,細君心底又生出幾分不服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