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 渾身是水的程金急匆匆走在木地板上,他顧不得自己這樣會對木地板造成的損傷,隻來得及不斷的撫去頭上滑落的雨水, 好讓自己看得清前路。
長時間淋雨和趕路讓人頭腦都開始不清楚,明明需要該打起來精神的時候,冷, 困,乏卻全都湧了上來, 這使得程金眼前越發的模糊, 直至走到門前被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攔下時,他腦子還呆呆的轉不過彎兒,站在原地過了兩三秒才反應過來此人是誰。
韓醫曹的美仆許昭, 說情人也很合適, 問題是,這種時候他在這兒乾什麼?還有,這裡不是韓醫曹所在的房間啊!
正當程金疑惑的時候,許昭便已經開口說道:
“屋裡有麻布,乾衣服和火盆, 快把濕衣服脫了進去擦乾淨,驅寒的紅糖薑湯等下我給你送過去, 記得趁熱喝了防止感冒, 現在醫曹正和大吏女醫們商議事情,你有時間把頭發烤乾,就算一會兒還會淋濕, 也能減少日後落下頭風的可能,要是還沒有吃飯的話說一聲,我讓章婆婆給你盛碗飯來!”
說著, 許昭還側了下身,從門板後拿起來一塊疊好厚麻布準備遞給他。
一連串的囑咐下來,程金立刻明白了許昭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這是韓醫曹吩咐的吧?”
程金詢問的聲音有些沙啞,雖是詢問,語氣卻十分篤定,而答案果然是他所想的那樣,許昭點了點頭:
“醫曹說你們冒雨傳令,甚為不易,便讓我在此備好這些,讓你們能好生歇息片刻。”
“果然是韓醫曹,妥帖!”
程金忍不住誇讚,他左右望過,見沒有什麼人後,立刻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又趕緊接過來許昭手中的麻布,觸手的刹那,麻布上的熱意瞬間從手上傳遞到了大腦,又燙又舒服。
他快速攤開往腰上纏好,扯著麻布角就往屋裡走,布不能保溫,披上沒幾秒就已經沒了剛才的熱意,屋內的火盆也算不上多大,根本屋內屋外的溫差拉開多少,可程金還是感覺自己仿佛重新活過來似的。
“從前天淋到現在,身上就沒乾過,現在可算能讓人舒坦片刻了!”
屋內還有另外兩個不認識的男人,一個有些矮胖,另一個後背有個大黑痣,兩個人都圍在火爐旁邊烤火,聽到聲音,便立刻扭頭看去,哪怕不認識人,也熱情的招呼起來:
“兄弟快過來,這兒可暖和了!”
而另一個矮胖男人往旁邊挪了挪位置,給他讓開空間不說,還給他扯了個凳子過來。
程金走了過去,剛剛坐下來,許昭便端著個還冒著熱氣的大碗過來:
“你的紅糖薑湯,記得趁熱喝。”
說著,許昭便將它放在程金背後的安幾上,上麵除了剛剛放下的這碗薑湯,還有另外一個隻喝了三分之一的薑湯碗,他伸手碰了下碗壁,發覺隻剩下點餘溫,頗有些無奈的抬頭看向黑痣男人:
“張吏,都跟你說了要趁熱喝的,你這放涼了還怎麼喝?”
“放涼就放涼唄,這可是紅糖煮的薑湯啊!”
原本還熱情招呼著程金的張吏,臉上頓時全都是肉疼的表情:“一鍋湯你放進去五六兩的紅糖,煮出來最多也就是八碗,一碗粗算能值兩百錢,雞都能買上七隻!一天燉一隻,全家還能喝七天,一碗值七隻雞的湯,就讓我慢慢喝吧。”
許昭沉默。
人嗜甜,偏偏如今的自然界能夠攝取到的甜類物質極為有限,頂多也不過蜂蜜,甘蔗,麥芽漿,以及一些略微帶點甘甜的水果,可惜甘蔗隻在南方,根本運不過來,麥芽漿製作起來極為麻煩,甜度也很有限,蜂蜜夠甜,可如今壓根兒沒有人會養蜂蜜,全靠采摘,價格自然極為昂貴,甚至有些時候,隻有在天子宴請時才能嘗到。
而宛安縣由甜菜製作的紅糖,因為吃起來甜度極高,隱約超過蜂蜜,再加上耐儲存,方便運輸等緣故,要價便定得極高,按照品質高低,一斤可以要上四至六千錢不等。
不過,這隻不過是售價高,紅糖實際生產成本還在正常範圍內,一畝地兩年收割一次,能有一百五十(漢代斤)左右的收成,即便是如今提取技術較差,最後也能有個十斤左右的紅糖,至於中間的人工工具成本,算它個一千錢好了,在扣掉稅,一畝地也能帶來一萬八千錢的收益。
當然,甜菜種子的數量還是不夠,除了功曹縣尉這些大吏能夠分的一一畝地的種子,其它都是可憐巴巴的半畝,三分乃至一分地的份額,甚至為了防止外人竊取甜菜種子,這些甜菜分了三個地方統一種植,互相出人看守,最後拉到一處製作紅糖售賣,如張吏這樣的,隻能等著分賣甜菜的錢,壓根見不著甜菜的麵。
但不管怎麼說,韓盈當年的許諾,如今也在切切實實的兌換,手握著紅糖之利的宛安大小吏目們自然恨不得將她供起來當神仙拜,而張吏看著從未吃過的紅糖,自然覺得膽兒顫,什麼趁熱喝大口悶,讓他多品品再說!
明白張吏想法的許昭無奈,他歎了口氣,道:“算了,我讓周婆婆再熬點薑湯過來吧。”
聽到這話的程金頓時瞪大了眼睛。
乖乖,這一碗黑紅的湯竟然這麼貴?韓醫曹居然舍得給他這連吏目都算不上的人熬?
程金心裡湧動著莫名的情緒,他忍不住端起來碗,淺淺的啄了一口紅糖薑湯。
熟悉辛辣伴隨著從未品嘗過的甜味,從舌尖迅速蔓延到整個口腔,如火一般燒熱了喉嚨,再燒熱了冰冷的胃袋,他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隻覺著暖意逐漸從胃中向四肢蔓延,舒適的想讓人□□。
這紅糖,真是好喝啊。
不知道為何,程金忍不住鼻頭一酸。
大雨天冒著雨奔波極為要命,且不說淋雨帶來輕微病症,光是趕路上,他就有好幾次差點因為馬跑空而甩出去,平日裡摔下馬都是很要命的事情,這樣的環境和天氣裡,死在雨地裡都有可能,對於他這樣的升鬥小民而言,彆的農人的生死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們給自己發工資嗎?
若非韓醫曹是他上司,他又吃著這碗飯,一開始也沒有想到冒雨趕路有這麼難,程金是很難答應去傳令的,回來的路上,他其實已經有了拒絕韓醫曹的打算,隻是這念頭沒有那麼清晰,甚至這念頭沒有明想,隻是潛意識延長了自己淋雨的時間——
韓醫曹總不能讓一個病的不輕的人再去傳令吧?
而此刻,這些沒有明確浮現的念頭全部消散,程金端著碗,紅糖水的回甘還在舌尖蔓延,感受著腰間圍著的麻布,麵前的火盆,他突然覺著,隻要韓醫曹開口,彆說再出去奔波個兩天兩夜,就算讓他去殺人,又或者直接自.殺也沒有什麼問題!
而在另一個房間和功曹們商議如何應對暴雨的韓盈,完全沒有想到自己讓許昭煮的紅薑糖水和這些準備,會讓一個人就此對她死心塌地。
她這麼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這雨小不了,除去其他維持運轉的吏目,能騎馬送令的人並不多,那高脂肪,高蛋白質的食物最好都上,儘量保持他們的身體維持在健康狀態。
可惜大雨阻礙了牲畜和糧食運輸的渠道,那隻能在有限的環境下儘可能供應最好的物品,信息傳過去農人損失不大,紅糖少賺的錢就少賺了,用她的賬頂,過兩年便能再賺回來,完全不虧,而倘若雨一直繼續下,整個郡都遭了災,那運不出去,飽腹能力又比不上糧食的紅糖還能值幾個錢?
有些賬,不能隻看明麵上的價值。
互相通了現在的情況,將醫屬部分藥材分配到各處,在功曹女醫準備前去調動自己人手忙碌的時候,韓盈聲音嘶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