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情況讓韓盈怔了一下。
時間太短了,她分不出來此人是想自己事情時突然看到人被嚇到,還是本就對她生有厭惡,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反應。
韓盈微微皺眉,卻很快鬆開,郡守就在眼前,她來不及多想,隻能先將此事放在心底,先去麵見郡守。
郡守梁度看起來也是很忙碌的樣子,有那麼多仆從,他不至於落到衣冠不整的地步,但精神上的萎靡卻很難掩蓋,韓盈行禮過後,沒有過多的客套,言辭委婉的自己看到本郡受災嚴重,以及猜測黃河決堤,想請郡守幫忙,讓她看全郡的數據,寫一份奏書給皇帝救災。
梁度並沒有立刻答應韓盈的請求,他原本還有些困倦,可現在已經徹底清醒過來,看著麵前健碩,卻有明顯是女子的韓盈,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和權欲極盛的屬官不同,梁度更帶著些許父親在次子身上刻意培養的平和心態,物資富裕的家庭總讓人更加從容,再加上他從未覺著韓盈會挑戰自己的地位,自己的權威,所以在對待與自己有益處的韓盈時,他是不介意給對方些許幫助的。
但這次不一樣。
能應對得了這樣大災的人,古時是神農,伏羲、大禹,近時怎麼也得是李太守!
責任往往意味著權力,能擔多大的責任,便能擁有多大的權力,長安是有無數人打壓她,不給她升官,可這樣的打壓,在她真能救助這些郡之後,又能有什麼用?
昔日的劇孟身無官職,在無數遊俠的拱衛下,連周太尉也要向他尋求支持,倘若韓盈真能向她說的那樣,那時能支持她的,何止是遊俠,這樣的影響力,繼續留在郡裡,對他來說,壓力太大了。
當然,這條道路並不好走,古往今來,沒多少人對付得了這樣的大災,隻是,讓梁度忍不住從心裡顫抖的,是他覺著,麵前的韓盈能應對的了!
這樣的人……
罷了,與之作對是最愚蠢的選擇,兩人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何不給個人情,待來日換取回報?
這麼想著,梁度提點道:
“你這救災的法子很好,旁人也學不來,按理說給上去應該能實施,但此事油水豐厚,你又是女子,長安怕有不少人不願意將此事交於你手,不過你隻是縣醫曹,身份過低,又未曾做過什麼大事,不能全權處理此事也算正常,真正讓我擔憂的,是朝中道儒之爭越發明顯,你奏書送上去,怕是要成為眾矢之的了。”
嗯?
遠離朝堂,韓盈是很難感受到如今的道統之爭究竟有多麼激烈,好在她知道一部分曆史,不會真的像土著那樣,兩眼一抹黑,梁度一提醒,韓盈便立刻發覺了問題。
後世分類出來的諸子百家,諸如儒道法農兵陰陽縱橫墨家,其實除了墨家之外,其它都不是後世認知中如秦時明月那般的‘門派’組織,而是單個的學者提出的某種治國理念,這更像是學術、觀點之爭,所以才會出現荀子教導出來兩個代表法家的學生,從門派組織理解上看起來很詭異的現象。
事實上,任何一家的‘代表人物’,他們都是不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什麼家,而韓盈傳播出去的醫家學說,在如今大眾的理解中,其實是指‘一個醫者的學術研究’。
這樣的事情在平時並沒有什麼影響,不過,學術研究很難獨立在政治之外,而一但沾染政治,學術也就開始不純粹起來,尤其是整個國家的道統,也就是意識形態之爭上,背後更是涉及著巨大的利益和人員廝殺。
韓盈突然想起來關於黃河決堤田蚡說的話,之前她還不覺著有什麼,現在有梁度提醒,她才猛然發覺不對勁兒,為何是田蚡勸動了漢武帝,又為何是用‘天意’的來勸說的他呢?
不用多想,天人感應、董仲舒的儒家學說便立刻浮現在了韓盈眼前。
一個理由能夠成立,其背後肯定要有整套的理論係統支持,有足夠的利益導向,同時還有足夠多的人相信這點。
天意看似離譜,可同樣類似的東西還有很多,整個古代重孝重到父母隻要狀告兒女忤逆,官府就會毫不猶豫的去殺了兒女,其背後的原因,便是國家拿走了農人的勞作產出,同時又不負責他們的養老,而麵對人人都會衰老,又需要農人生養兒女給國家創造新鮮勞動力的情況,國家隻能不斷的強調父母生養的艱辛,用情感和法律來維持‘孝’的存在。
所以,天意這個理由能夠被漢武帝乃至朝中大臣接受,除了說明黃河堤口實在是堵不上外,恐怕還有儒家占據上風的因素在。
而董仲舒代表的儒家……
雖然公羊派的大複仇很不錯,但三綱五常以及女主陰,生水災,男主陽,生旱災的迷信說法,都是衝著她來的啊!
梁度的提醒,還真是一點都沒錯。
韓盈忍不住皺起來眉頭思索。
朝中的局勢沒那麼簡單,首先,漢武帝接受了天人感應,但一點都不認可皇帝失德上天降災,儒道之爭的背後,還是漢武帝和就舊權貴勢力的權力爭奪,在這方麵,如今的漢武帝還沒有完全取得勝利,尤其是……他剛剛經曆了馬邑之謀的失敗。
韓盈的眼睛猛然亮了起來。
一個剛在國家戰略層麵做出錯誤決策,又遭受天災的皇帝,他怎麼可能承認自己無德?彆忘了,這個時候漢武帝還沒有兒子出生,而漢朝之前的功臣擁立過漢文帝,七國之亂由在昨日,而漢武帝還擁有那麼多的兄弟叔伯在呢!
不管從利益還是從明麵上,漢武帝是需要更好的理由,方案,甚至是好的結果,來將這場天災帶來的政治影響全部化解,轉變成讓他坐穩皇位的政治資本!
韓盈腦中閃過了更多的靈感,她對梁度拜道:“我知道此事不易,但平民百姓處於水深火熱之中,若是不救,恐怕不知要死多少萬人,若能救他們性命,被千夫所指又有何妨?”
梁度深深的看了韓盈一眼,道:“隨你吧。”
從梁度手中拿到山陽郡受災情況的韓盈,靈感爆棚的她,按照根據如今朝堂形式洋洋灑灑的寫下一份長達三萬多字的救災疏,大框架上,和之前的設想沒太大區彆,不過角度卻有了新的變化。
她從大統一國家的立國之基出發,論述了底層平民和國家的關係,而後以受災災民隻為求存,為此不惜付出一切的論點,駁斥了天人感應、天命學說對國家的穩定作用,同時還指出這點會被野心家利用,成為攻訐、控製皇帝的工具,緊接著,她提出了新的理論——
‘劫’。
即,萬物有陽便有陰,有正便有邪,兩者處於動態,在一個範圍內此消彼長,互相影響,而正邪分天地正邪和人之正邪,天地間的邪隨著時間的推移,便逐漸積累增加,轉化為災難,這便是劫,天地產生的劫難是不以人力所轉移的正常現象。
而麵對這樣的劫難,如果人正確應對,努力救災,那便會以人的正氣生天地正氣,便可以遏製災禍繼續滋生,倘若人不正確應對,那人邪和天地之邪互相催生,發展出更大的災禍。
這是後世神話中發展出來的理論,在小說中已經被用爛了,韓盈將其改了一下,添加了不少私貨。
推出這麼段理論之後,她又筆鋒一轉,表示上麵不過是騙普通人把戲,但不救災和救災的區彆一定很大,後麵洋洋灑灑跟了這次水災、以及蝗災、瘟疫成型的原因都寫了出來,而後緊跟著救災辦法,以她為主體的粗略救災辦法,修水渠的方法,以及這次成功之後的各種好處等內容。
寫完之後,這封終於成型的救災疏,被快馬加鞭的送去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