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於秋最初來的也帶著任務, 就是過來找真正實力足夠的醫者,而非名聲在外的樣子貨。
行醫是件極為專業的事情,對於一竅不通的外人來說, 想要分辨大約隻能通過名氣、治過的人以及如今的職位來分辨醫者的水平, 可事實上, 即便是考過成醫試的同年醫者,其水平也會有天壤之彆, 更不要說隨著時間的積累以及是否會專營而帶來的差距。
就像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一樣, 有些真正本事高超的醫者, 會將病情在初期解決,而非拖到人奄奄一息之時才想儘辦法治病,隻不過, 大眾往往會將前者認為水平有限, 而後者才是真正的能醫。
韓盈離開一線已經很多年,在對單個醫者醫術水平評估方麵,其實已經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而曾經在醫療係統中為醫的她很清楚, 以現在的審核監管力度, 水貨肯定會廣泛存在,而且其中還會有大量求財求權之輩。
相較於那些生性木訥,不擅長專研的醫者,這些人反而升職的更快, 而她們也會更加渴求去長安攀附權貴,好獲得財富和權勢, 當然,她們並非不知道危險,隻不過這份危險完全在可接受範圍內——富貴險中求嘛。
再者, 外界來的老醫們本身就是‘幸存者偏差’,不受這麼大苦楚,也不會逼到宛安縣來,對於外界的醫者群體來說,還是有相當一部分人日子是極為不錯的。
但韓盈肯定不會允許這樣的醫者去長安的,那會將京醫院風氣帶的極為糟糕,最後損人害己,連帶著她好不容易抬起來的醫者地位還得跪下去。
故此,人要挑醫術,更要挑選品行,後者還好說,前者必須有業內人士掌眼,在這方麵,於秋也離開太久,和韓盈一樣認不出來水平高低,不過,她終究做了這麼多年的醫屬副手,有曾經提拔上去的人和心腹可以指使,有這些人代為掌眼,效果還是足夠的。
就是於秋怎麼也沒想到,韓盈交代的事情沒出問題,卻卡在沒交代的問題上!
直接拍著胸脯表示長安權貴肯定不會出現勢大壓人的情況,彆說這些老醫,就連於秋自己也不相信,但像老醫們想的這麼險惡,那也不至於,宛安情況特殊不能拿來舉例的話,她跟著一路走過來的郡女醫各自過的都還差不過,並沒有戰戰兢兢,終日惶恐不安的情況,而這樣情況如何做到的——
聯想韓盈曾經和她討論過的安排,以及千斤為單位調動的藥材,於秋再次開口道:
“我知諸位擔心什麼,可今時不同往日,這到底是韓尚院親自建的京醫院,最後院長之職還由她兼任,怎會任由長安權貴欺淩院中女醫?”
蔡彭捋了捋胡子,稍作沉吟,還是開口道:
“我與韓尚院結識於微末,對其品性也有所了解,你說她會護著女醫我信,可此事絕非隻一個‘護’字能夠解決,她有遠謀,不會想不到這些,應該還會有彆的辦法吧?”
如今韓盈事務繁多,身邊人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學生,大多數事情吩咐下去,是不會一字一句解釋為何這樣做,手法如何,目的是什麼的,畢竟,能做到這個職位的下屬至少能清楚一半,於秋也不例外,隻不過沒有準備,乍被拒絕,她一時間也沒辦法組織出來語言解釋,有捧哏接場,給了她調整思緒的時間,那接下來的話便好說了。
從腦海中調整好思緒,於秋輕咳一聲,這才開口:
“蔡老說的是,此事是我交代的不清楚,不過隻說尚院如何做的話,諸位恐怕也不解其中深意,我且先問諸位,可知我等醫者為何低賤,不被權貴所敬?”
活了這麼大年紀的老醫,即便再敢跟於秋硬犟,心裡麵也清楚,能這樣做不是自己多厲害,而是對方不計較且願意給他們這個臉,這些年能在宛安縣享受這樣的好日子,也得記掛對方的恩情,見她想談,眾老醫也不能繼續使牛脾氣,互相看了看,膝蓋骨被挖的伊翁冷‘哼’了一聲,接道:
“身份本就是低賤的匠人,雖有醫術,可能解的病症又極為有限,再加上沒有有權的親眷,豈不就是任人宰割了嗎?”
於秋頷首:“去長安的醫者,會按能力分科,具體職位如何是需要以長安各方的需求來定,不過都會入秩,俸祿在四百石到一百石不等,至於權勢,有韓尚院在身後,我也就不多解釋,而這解病症不足,我卻要反問,宛安縣難道沒有這種情況?這數年來,千裡而來卻得不到救治的權貴也不在少數,除了一少部分因病難治而無法克製己身的,大多數還是敬重醫者的,諸位可知為何?”
四百石的俸祿一出,在場的老醫中頓時就有人抽了口冷氣,乖乖,這幾乎等於小縣縣長的俸祿了!
財帛終究是動人心的,即便是女醫如今有著大量的機會能夠由醫轉吏再轉官,但真正能從技術崗位跨職到管理崗位的還是少數,尤其是那些更擅長治病而非協調各方關係的,最好的發展,也不過是在郡裡做個年俸在二百石左右的主治醫師,但這樣的崗位,依舊是卷到不行,大多數女醫都是屈身在縣醫屬內,拿著過百石的俸祿生活。
加上醫屬的分紅,以及醫屬免費供飯之類的隱形福利,女醫們的日子肯定比農人好很多,時不時就能見到點葷腥,但比一口氣翻了倍的俸祿,那就有點不夠看了,跟在自家父母麵前的女醫心動不已,就連老醫們也不例外。
還是那句話,跑這兒來還留下的,大多混的比較慘,畢竟宛安縣算不上繁華,工資給的也不高,能呆住的老醫主要是看這裡安穩,論生活條件肯定是不行,有些家裡孩子多壓力大的,臉上頓時為難起來。
伊翁也差不多,他當年能被陷害,主要就是無權無勢,地位低還沒多少錢,如今在宛安日子還算可以,但孫輩眼見的大了起來,個頂個的能吃,雖如今能夠供的起吃食,可也隻能供的起吃食,娶妻連聘禮都湊不齊了!
生活壓力下,伊翁不得不低下頭顱,隻是權貴的陰影如利劍般懸在頭上,讓人沒辦法立刻接受,他深吸口氣,道:
“於院丞,我懂你意思,這些東西在醫屬有不少女醫在講,若論身份,儒士也算不上尊貴,可這些儒士品行端正,尊禮而為,權貴也要同禮相待,醫者守其醫德,同儒士有禮一樣,也就有了被尊敬的基礎,隻是,一來德行需要認可,長安並非宛安,有這麼好的基礎,二來,權高到極致的無禮相待,依舊不會有事,就算是我等守德,又能有什麼用呢?”
聞言,於秋微微皺眉,緊接著又鬆開,她搖了搖頭:“伊翁,你這分明是鑽牛角尖了,韓尚院為卿級,有幾個敢用性命來威脅身份為吏的女醫?這哪裡是威脅女醫,分明是打韓尚院的臉!”
“這是真想的有些過了。”
蔡彭也有些無奈,做為在場唯一有侍奉權貴經驗的人,他半點都不想為他們說好話,可將權貴描述的這麼可怕,對還要往外走的女醫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除去天性凶惡,已無法更改的,大多數權貴對有秩有名的醫者,終究會正常以待,我師父與我若是能安穩呆在一地,其實也不會翻臉逼迫,那些真不當回事的,還是因為會醫的人本身為賤籍,殺了也不會有多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