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1 / 2)

明月顧我 深碧色 16292 字 4個月前

第33章

馮榮投其所好,費心安排的一曲《綠腰》,確實攏住了君王的心。

蕭平衍當庭納了那喚作綠煙的舞姬,收入後宮,還順道賞了他不少金銀布匹。

一旁的周皇後臉上掛著溫柔而端莊的笑意,八風不動地坐著,隻是在綠煙到禦座旁斟酒伺候時,不著痕跡地瞥了眼下邊的沈裕。

沈裕放下還剩了些許的藥碗,興致缺缺,甚至已經有些懶得掩飾。

直到月上中天,蕭平衍終於擺駕回寢宮。

他已經有些醉意,半倚著身邊柔弱無骨的美人,周皇後見此,並沒跟上去,率領群臣行禮恭送。

沈裕沒再落座,拂了拂衣袖就要離開。

“沈相。”周皇後輕移蓮步,扶著侍女下了台階。

沈裕從隨從手中接過披風,淡淡道:“娘娘有何吩咐?”

“聽聞沈相前陣子舊疾發作,臥床數日,回朝後又為江南水患操勞……”周皇後溫聲道,“家父認得一位江南名醫,近日到了京城,沈相若是不嫌棄,改日請他到貴府去走一遭。”

她邊說邊走,不疾不徐地寒暄著。

沈裕落後半步,道了聲謝:“有勞周夫子記掛。”

兩人說著些場麵話,直到離了宴廳,周皇後才終於道明來意:“傍晚之事,沈相可聽聞了?”

上山之時,清和侯府的人與今回負責守衛行宮的齊鉞起了爭執。

那時前後有不少朝臣家眷,稍加打探便能知曉個中緣由,明麵上不敢多說什麼,背地裡很快就傳開了。

這其中,大都是羨慕侯府聖眷正濃、地位尊崇的,也有人暗暗議論,覺著帝後未免太過偏袒侯府,連一貫的規矩都不顧了。

沈裕在宮宴前已經得知此事,眼下沒裝傻,微微頷首,隨後卻並未多說什麼。

“本宮拉了偏架,縱容侯府,著實對不住齊將軍……”周皇後歎了口氣,抬眼打量沈裕的反應。

雖有師兄弟這層關係在,但這兩年齊鉞與沈裕的往來談不上有多親密,甚至曾因政見不合起過衝突,在外人眼中也就是泛泛之交。

可周皇後知道兩人少時有多要好,總覺著不該如此才對。

沈裕平靜道:“齊將軍深明大義,想必能理解娘娘的苦衷。”

“苦衷?”周皇後低聲重複,最後自嘲般笑了聲,“是本宮無用。”

周家是官場清流,有名聲,無實權。

而她至今膝下無子,哪怕身為蕭平衍的發妻,如今貴為中宮皇後,也依舊得對秦家多加忍讓,知情識趣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

這話再說下去就成了大不敬,周皇後停住腳步,輕聲道:“這些年朝局紛亂,本宮知道沈相也殊為不易,更深露重,還請多加保重。”

這話中帶著些有意無意的暗示,沈裕撩起眼皮看她,片刻後笑道:“自然。”

說話間已行至分岔路口,沈裕行了半禮,轉身離去。

他頎長的身形融入夜色之中,山風吹起衣袂,墨色披風上的銀線翎紋在宮燈的映襯下泛著浮光。

月露殿一片寂靜,宮人們見著沈裕歸來,紛紛行禮問安。

沈裕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頓了頓,問道:“她人呢?”

宮人滿臉茫然,長風愣了愣,隨後揣測道:“應當是在後殿,屬下這就去找……”

話音未落,沈裕已親自去了。

容錦的確是在後殿,守在原本用來煎藥的小吊爐旁,她已經有些發困,托著腮,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商陸閒聊說笑。

商陸倒一直是神采奕奕,他在扶欄上坐著,正同容錦講前些日子離京時的見聞。

柔和的夜色之中,這情形透著些彆樣的溫情。

可落在沈裕眼中,卻莫名令他被宮宴敗壞的心情愈發不妙了。

商陸最先發現了歸來的沈裕,立時跳了下來,規規矩矩地站定:“公子可算是回來了。”

容錦也站起身,她見沈裕似是不悅,想來八成是宮宴上有什麼麻煩事壞了心情,輕聲問候:“我叫人備了醒酒湯,公子可要用些?”

沈裕看向吊爐上煨著的湯,神色稍緩,但目光落在容錦那張陌生的臉上時,又皺起眉。

先前容錦扮男裝、易容,都曾問過他的意思,沈裕那時並沒放在心上,無可無不可,隨她去了。

可如今看著這模樣,隻覺著礙眼。

容錦隨著他往寢殿去,走近後,嗅著了沈裕身上沾染一股不知名香料的氣息,和淡淡的酒氣。

商陸方才閒談時同她提過,說沈裕酒量極好,隻是病後顧忌著身體,很少再沾酒。

但宮宴之上,他不好當那個異類,多多少少總是要喝一些,容錦也隻當他是因此心情不佳,未作他想。

宮女捧著盛了溫水的描金漆木盆,請沈裕淨手。

容錦見沈裕並未動彈,知他不喜外人近身伺候,隻得放了剛盛出來的醒酒湯,從戰戰兢兢的宮女手中接過水盆。

沈裕這才拂起衣袖,沾了水。

容錦垂著眼,不管看多少回,還是忍不住感慨他生了雙極好看的手,修長有力,無論是執筆時還是漫不經心地舒展,看起來總是賞心悅目。

而隨後,這半濕的手搭在了她下頜,指尖仿佛還帶這些山風的涼意,與她溫熱的肌膚對比鮮明。

容錦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手顫了下,險些沒能端穩木盆。

她茫然地抬眼看沈裕,等覺察到輕微的痛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在揭自己臉上那張假麵。

“太醜了,看著礙眼。”

沈裕輕描淡寫地解釋了句,摩挲著麵具與她真正肌膚的邊緣,片刻便輕而易舉地取了下來,露出了底下那張素淨清秀的臉。

平心而論,假麵雖算不上好看,但絕對算不上醜。

畢竟作為偽裝,最忌憚的就是惹眼,既不會太好看也不會太難看,要的就是平平無奇,一眼掃過去留不下什麼多

餘印象才好。

容錦眼睫微顫,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沈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想說什麼直說就是。”

“以奴婢的身份,是不該出現在此處的,畢竟侯府的郡主與世子都見過奴婢這張臉,萬一認出來,添油加醋地捅到聖上麵前,”容錦斟酌著措辭,“豈不是會帶累公子?”

她雖不清楚朝局,可今日親眼見過,對侯府的做派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毫不懷疑能做出這樣的事。

沈裕動作一頓,意識到她這擔憂如何而來後,將帕巾隨手扔到盆中,勾了勾唇:“這話倒是沒錯……”

如今這位聖上,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他自幼就習慣諸事聽從太後安排,登基後,就更是格外厚待外祖家,以至於京城上下,姓秦的都要格外尊貴些。

自打親事徹底泡湯,清和侯府算是記恨上了沈裕,連帶著,蕭平衍看他也不似從前那般順眼。

隻是還有不得不用他的地方,故而沒有發作。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周皇後才會自覺與他同為一派,暗暗示警。

“可我身邊從沒少過是非,”沈裕端起醒酒湯,雲淡風輕道,“真到了要清算那日,你不過是諸多罪證中輕如鴻毛的一筆。”

容錦輕輕地應了聲,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緒。

她自然知道沈裕不怕侯府,畢竟若是畏懼,當初也做不出拒婚的事情。

可她怕。

她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東西,在貴人們眼中如草芥,要她的命與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區彆。

在邀月樓時,秦瞻曾拿虐|殺銀屏的事情來說道,輕描淡寫,又肆無忌憚。

容錦麵上未曾露怯,可隻要沾上侯府,就總會想起銀屏咽氣時灰敗的臉,也記得襤褸衣衫下的鞭痕與燭火灼傷的印跡。

她與春窈忍著淚,為銀屏清理身上的血跡,換了乾淨的衣裳。

那時的憤恨與驚懼,幾乎刻進了骨子裡。

容錦還當自己掩飾得很好,直到沈裕覆上她的手,才意識到自己竟在輕輕顫抖。

“不必編什麼為我著想的借口,”沈裕一早就看出容錦的心思,方才聽她胡扯那些托詞時隻想笑,如今卻不自覺地放緩了語氣,“你就怕成這副模樣?”

見容錦埋著頭,又低聲道:“看著我回話。”

容錦沉默了好一會,見沈裕依舊沒放開的意思,這才仰頭看向他:“是,我怕他。”

她聲音極輕,如遊絲。

那雙澄澈的眼映著細碎的光,在這無邊的夜色之中,分外動人心弦。

在秋霄殿,見那舞姬媚眼如絲、又楚楚可憐地魅惑君王時,有那麼一瞬,沈裕曾挑剔過容錦的木訥。

直到如今。

他垂眼看著容錦這副神情,心跳仿佛亂了一拍。

沈裕鬆開手,回身親自倒了杯茶,卻並沒喝,低低地咳了聲:“總該有什麼緣由。”

“是。”容錦猶豫再三,翻出那段竭力避免再想的回憶,斷斷續續地講了銀屏的事情,與那日秦瞻的威脅。

沈裕摩挲著茶盞,回想起舊事,了然道:“難怪那日你去宮門迎我。?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因她怕了秦瞻,也恨秦瞻,所以想要借他的手加以報複。

可他遲遲未動,容錦當他拿侯府無可奈何,自然難免懷疑他能否護著自己,生怕撞在秦家人手裡,不得善終。

想通這其中的關節後,沈裕並沒因容錦那點利用的小心思著惱,抬手撫過她腕上那道舊傷,意味深長道:“彆怕,也彆著急。”

容錦不明所以,直到入睡都惦記著沈裕語焉不詳的那句,腕上也仿佛殘留著冰冷的觸感。

宮宴第二日,是早就算好的黃道日,秋獵拉開序幕。

容錦早早起來,仍舊貼了那張假麵。

畢竟她是頂著這張臉到行宮的,若是陡然換了麵容,難免叫人生疑。

沈裕見著後,倒是沒再多說什麼,隻是在她去取騎裝時開口道:“不必。”

帶過來的衣裳是蘇婆婆挑選、容錦親手收拾出來的,她那時看著這身黑色間雜紅色的曳撒時,還曾讚歎過其上精美的繡紋。

可沈裕自打回京後,秋獵都是如尋常文官一樣,走個過場。

他並沒換騎裝,仍舊如平日一般,寬袍廣袖,倒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蕭平衍知他身體不濟,這幾年從未勉強。

旁的朝臣更不會多說什麼,反而小心翼翼的,生怕觸及他的傷心事。

唯有一把白胡子的周太傅見著他這裝扮,多問了幾句身體近況,眼中帶著遮掩不去的惋惜。

“沈相今年仍舊不下獵場嗎?”聲音帶著一貫的輕挑,秦瞻手中拿著把角弓,晃到了沈裕麵前,長歎道,“真是可惜啊。我還記得,您當年秋獵力壓眾人,還得了先帝禦賜的一把強弓。”

容錦見著他,雖知道自己頂著旁人的臉,卻還是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沈裕側了側身,不偏不倚遮去了她的身形,漫不經心道:“世子的記性倒是不錯。”

“那是自然,誰叫沈相當年出儘風頭呢。”秦瞻從隨從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卻又好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居高臨下地看著沈裕,“您那匹‘踏風’可是天下皆知的名駒,如今隻能養在後宅,實在是明珠蒙塵……”

他拖長了音調,嘴上說著可惜,可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幸災樂禍的意思。

旁人避之不及,提都不敢提,可秦瞻卻句句戳著沈裕的痛楚。

若今日跟著出來的是商陸,怕是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割掉他那條喋喋不休的舌頭了。

容錦躲在沈裕身後,忍不住抬眼看他。

寬袍廣袖下藏著一身病骨,沈裕的背影顯得頎長而消瘦。

她看過那衣袍下身軀,知道其上傷痕累累,皆是早些年沙場拚殺,和被困漠北時留下的舊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