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腐草為螢08(2 / 2)

“謝謝。一直在這站著說話我未免過意不去,請您隨我來。”

繞過金魚缸,又在模擬形形色色水下生態環境的展示櫃之間走了片刻,提溫在某個展示台般高起的神秘裝置前駐足,轉身向安戈涅伸出手。

“兩級台階而已。”她輕巧地拾階而上,

率先站到了圓形的台座中央。

提溫風度良好地收回手,

不緊不慢地跟上來:“也許您之後會改變主意的。”

三十秒後,安戈涅就明白了他為什麼會那麼說。

提溫操作數下,四周光照頓時變化,輕微搖曳的冷色的光束在玻璃缸之間反射分散,頓時營造出水波粼粼的效果。

在輕柔的音樂聲中,兩人站立的台座動了起來,於虛幻的水光中緩緩下落。

穿過樓層地麵,繼續下降。

安戈涅瞪大了眼睛。

有一瞬間她誤以為自己沉進了水下,又或是闖進了以假亂真的海底全息投影。

足有三層高的樓麵都被打通,打造出環形的玻璃幕牆。

這些幕牆的透明度極高,表層做過特殊處理,很難反光,因此有種一伸手就會打濕指尖的錯覺。

後方是連通的寬闊水箱。最上層飄著半透明的水母,有的色彩鮮豔,在頂部模擬日光的照射下顯露出星雲般的絮狀紋理。也有如菌類般擁有厚實傘蓋的浮遊生物,一吸一張,快速地變幻方向上下遊弋。

再往下,魚類變得更多,不止一尾上方水缸會顯得局促的大型魚類生活在這裡。

它們或是舒展三角形的身體,或是甩動長長的尾鰭,安靜而迅速地穿過漩渦般擰轉的銀色魚群,在水波與海草間投下深長的倒影。

“您或許也知道,有不少人對藍星……對人類文明最初的搖籃極為向往。”

提溫的語聲令安戈涅自震撼的失神中抽離。

她隨之意識到,平台暫時停在原處,換而言之,她和提溫現在站在大約兩層樓的高度,而升降台毫無圍欄。

再往前一步,就會跌進無光的深處。

這個高度或許不夠致命,但與逼真的深海圖景一起,足以喚起本能的恐懼。

提溫就像是沒有察覺她微妙的情緒變化,不疾不徐地繼續介紹:“其中一些藍星愛好者尤其迷戀記載中留存的深海圖像資料。可惜的是,我們現在身處的星係中沒有一顆宜居星擁有那樣豐富多彩生命的海洋。

“於是,就有人不惜花重金搜集、培育藍星生物標本庫中留存的生物,試圖重建一片微縮版本的水域,複原不同地域的水環境生態。藍星時代也有類似的設施存在,被稱為水族館。”

安戈涅儘可能將注意力從自己所處的高度上挪開:“你也是海洋愛好者的一員,在這裡修建了這麼一座水族館?”

“不,”提溫頓了頓,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抬起來,搭到了他抬起的臂彎上,笑眯眯的眼睛逆著光閃爍了一下,“我說您會需要的吧。”

安戈涅忍不住反駁:“你可以給升降台修半圈圍欄。”

“這裡不是我修的。我也沒本事在區區一天內籌措出那麼一座水族館。”

“但看起來你是這裡的現任主人。”

提溫沒否認。

升降台重新徐緩地下落。

“原本的主人已經逃難離開了王國。不瞞您說,我上午才拿到這裡的總控鑰匙,讓人清理打掃過過,恰好您聯絡我,我就迫不及待請您過來了。”

“萬一我很討厭海洋怎麼辦?”

提溫想了想,誠實地回答:“我倒是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我覺得您大概也會喜歡這裡。”

不等她否認或是首肯這個揣測,他又以開玩笑的語氣說:“而且就算您不喜歡,就請您當初次離家、經濟獨立的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要炫耀新玩具,卻不小心在炫耀對象上判斷失誤了。想必您也不會太責怪我吧?”

這比喻頗為奇妙,安戈涅笑了一聲:“看來你真的很中意自己的新玩具。”

對方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在考慮把這裡改成辦公地點。”

“那也太掃興了。”

“聲稱這裡是備用辦公地,也免得有人會因為我一到首都星,就花重金買了一棟廢樓囉嗦。”

安戈涅不由自主就抬杠了一句:“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說經濟獨立。”

提溫眨眨眼,很無辜地歎氣:“這棟樓不算貴,但維持運營實在挺燒錢的,我不肉痛,也會有人替我肉痛。”

“就是因為運作成本太高,一直沒有下家接手。再拖下去,這片海域恐怕就要因為酸化或是停電而死去了。恰好我得到了消息,就決定任性一回,當個好心人。”

金發青年轉頭注視經過的大魚,四周的光是冷色調的,他的表情卻難得稱得上溫柔。

安戈涅就想起他談及聯盟社會構架時的冷漠態度。比起化樂星城的居民,他似乎對這些不會說話的海洋生物更親近。

她探究的注視或許明顯了一些,提溫很快回頭看她,給她個質詢的眼色。

“你很喜歡它們。”安戈涅簡單地評價。

“喜歡?”提溫搖了搖頭,微笑中顯露出尖刻的底色,“憐憫?不,同情心……差不多是那樣自命不凡的東西。”

她看著他:“你同情它們嗎?”

提溫反而彆開了視線,沉吟的數秒顯得態度曖昧:“也許吧。”

“原本藍星文明定義中的水族館,彙集的大都是捕撈來的野生海洋生物,又或是原生物種在人工環境下繁衍出的後代。水族館的本意,是展示人類無法輕易見到的水下生態。也就是說,不論如何,藍星水族館中的生命,理論上都有一片可以歸還的水域。”

“可這裡的生命體不一樣。”

升降台再度靜止。

提溫側眸看向她,被周圍水波光線侵染的虹膜顯得幽沉。他好像微笑了一下,但那是比水泡更快消散的弧度。

“本該生活的家園已經無法抵達,族群的延續也是虛假的。它們並非某條魚的後代,而是根據留存的藍星生物基因序列,反複實驗、反複試錯後培養出的複製品。它們的生殖機能未必完善,可能隻能活這一代。”

“您不覺得嗎,這些生命體的存在就是個奇妙的謬誤。是模仿不複存在之物的贗品

,是尖端技術喚醒的幽靈。”

安戈涅無端覺得,提溫說這些的時候,身周的氛圍發生了質變。

“可它並不知道自己是複製品,”

安戈涅指著最大最瀟灑的那尾魚影,“它隻是在遵循本能,努力地向前遊,吃掉小魚活下去。”

“如果它知道了呢?”提溫追問。

她一怔。他臉上的笑不知何時收斂乾淨了。

“如果它知道自己隻是個克隆體呢?”提溫又問一遍,盯著她的眼睛。

安戈涅無法明言那一刻她在他雙目中看到了什麼。她下意識揪緊了他的衣袖,而後鬆開手指,隔著衣料輕輕拍他一下:“我又不是魚,我當然不知道。那是隻有它自己能決定的事。”

提溫與她又維持了一拍對視,輕輕笑了,低下眸去。

“也是。”

他隨後側首盯著下方的魚群看,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她隱約感到他有些失望,可她沒法給他彆的答案。不如說,提溫居然期待她給出什麼驚人的人生提點這件事才比較令她震驚。

升降台再度恢複運作。

“但你之後果然還是給這東西裝個護欄為好。”

“為什麼?”提溫表情已經恢複正常。

安戈涅難辨真假地說:“你如果真的把這裡當辦公地點,我怕你會有一天會忍不住從這上麵跳下去。”

他差點抬手摸自己的臉:“我剛才看上去很想那麼做?”

她沒立刻回答。

“站在高處就容易冒出念頭,想要試著往下跳試試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至少我有一點。”安戈涅最後選了這個狡猾的說法。

不對他剛才盯著水波的表情定性,反而聲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並不打算窺探提溫的秘密,但剛才這十多分鐘是數日來她最放鬆的時刻。私心作祟,她更希望能夠保持現在這樣舒適的氛圍。

提溫訝然沉默片刻,隨後在她的手指上輕輕拍了一下,就像她剛才對他做的。他說話時眼睛裡翠光流轉,又泛起盈盈的笑意來:

“那您可要抓緊我,這樣誰都不會忍不住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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